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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十、小說(3)


  嚴格的分類,當然是不容易的。例如《金瓶梅》雖其五分之四系屬猥褻文字,卻也可算為一部最好的社會寫實小說,它用無情而靈活的筆調,描寫普通平民、下流夥党、土豪劣紳,尤其是明代婦女在中國的地位。這些小說的正規部類上面,倘從廣義的說法,吾人還得加上故事筆記,這些故事都是經過很悠久的傳說,這樣的故事筆記,莫如拿《聊齋志異》和《今古奇觀》來做代表。《今古奇觀》為古代流行故事中最優良作品的選集,大都系經過數代流傳的故事。

  著者曾把許多中國小說依其流行勢力的高下加以分級,倘把街市上流行的一般小說編一目錄,則將顯出冒險小說,中國人稱為俠義小說者,允居編目之首。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因為俠義和勇敢的行為,時常受到父母教師的訓斥摧抑,這種心理不是難以解釋的。在中國,俠義的兒子容易與巡警或縣官衝突,致連累及整個家族,這班兒孫常被逐出家庭而流入下流社會;而仗義行俠的人民,因為太富熱情,太關懷公眾,致常干涉別人事務,替貧苦抱不平,這班人民常被社會逐出而流入綠林。因為假使父母不忍與他們割絕,他們或許會破碎整個家庭——中國是沒有憲政制度的保障的。一個人倘常替貧苦被壓迫者抱不平,在沒有憲法保障的社會裡,一定是一個挺硬的硬漢。很明顯那些剩留在家庭裡頭和那些剩留在體面社會裡頭的人,是不堪挫折的人,這些中國社會裡的安分良民是以歡迎綠林豪俠,有如一個纖弱婦人之歡迎面目黧黑、胸毛蓬蓬、落腮鬍子的彪形大漢。當一個人閑臥被褥中而披讀《水滸傳》,其安適而興奮,不言可喻,讀到李逵之闖暴勇敢的行徑,其情緒之亢激舒暢更將何如?——記著,中國小說常常系在床臥讀者。

  神怪小說記載著妖魔與神仙的鬥法,實網羅著大部分民間流傳之故事,這些故事是很貼近中國人的心坎的,本書第三章「中國人的心靈」中,曾指出中國人的心理,其超自然的神的觀念,常常是跟現實相混淆的,《西遊記》,理查德茲博士(Dr.Timothy Richards)曾把它摘譯成英文,稱為《天國求經記》(A mission to Heaven),系敘述玄奘和尚印度求經的冒險壯舉,可是他此番壯舉卻由三個極端可愛的半人形動物陪伴。那三個夥伴是猴子孫悟空、豬玀豬八戒,和一個沙和尚。這部小說不是原始的創作,而是根據宗教的民間傳說。其中最可愛最受歡迎的角色,當然是孫悟空,他代表人類的頑皮心理,永久在嘗試著不可能的事業。他吃了天宮中的禁果——一顆蟠桃,有如夏娃吃了伊甸園中的禁果——一顆蘋果,乃被鐵鍊鎖禁於岩石之下受五百年的長期處罰,有如盜了天火而被鎖禁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適值刑期屆滿,由玄奘來開脫了鎖煉而釋放了他,於是他便投拜玄奘為師,擔任伴護西行的職務,一路上跟無數妖魔鬼怪奮力廝打戰鬥,以圖立功贖罪,但其惡作劇的根性終是存留著,是以他的行為的現形表像一種刁悍難馭的人性與聖哲行為的爭鬥。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金箍帽,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當他獸性發作,犯了規,他的師父玄奘便念一首經咒,立刻使他頭上的金箍愈逼愈緊,直到他的腦袋痛得真和爆裂一樣,於是他不敢發作了。同時豬八戒表像一種人類獸欲的根性,這獸欲根性後來經宗教的感化而慢慢地滌除。這樣奇異的人物做此奇異的長征,一路上欲望與誘惑的抵牾紛爭不斷出現,構成一串有趣的環境和令人興奮的戰鬥,顯神通,施魔力,大鬥法寶,孫悟空在耳朵裡插一根小棒,這根小棒卻可以變化到任何長度,不但如此,他還有一種本領,在腿上拔下毫毛,可以變成許許多多小猴子助他攻擊敵人,而他自身也能變化,變成各色各樣的動物器具,他會變成鷺鷥,變成麻雀,變成魚,或變成一座廟宇,眼眶做了窗,口做了門,舌頭做了泥菩薩;妖魔一不留神,跨進這座廟宇的門坎,准給他把嘴巴一闔,吞下肚去。孫悟空跟妖魔的戰鬥尤為神妙,大家互相追逐,都會駕霧騰空,入地無阻,入水不溺,這樣的打仗,怎麼會不令小弟弟聽來津津有味,就是長大了的青年,只要他還沒有到漠視米老鼠的程度,總是很感興趣的。

  愛談神怪的習氣,不只限於神怪說部,它間入各式各樣的小說,甚至像第一流作品《野叟曝言》亦不免受此習氣之累,因而減色,《野叟曝言》為俠義兼倫理說教的小說。愛談神怪的習氣又使中國偵探故事小說如《包公案》為之減色,致使其不能發展為完備的偵探小說,比美歐美傑作。它的原因蓋緣於缺乏科學的論理觀念和中國人生命的輕賤。因為一個中國人死了,普通的結論就只是他死了也就罷了。包公可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偵探家,本人又為裁判官,他解決一切隱秘暗殺案件,常賴夢境的指示,而不用福爾摩斯那樣論理分析的頭腦。中國小說結構之鬆懈,頗似勞倫斯(D·H·Lawrence)的作品,而其冗長頗似俄羅斯小說中之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ievsky)的作品。中國小說之和俄羅斯小說的相像是很明顯的。大家都具備極端寫實主義的技術,大家都耽溺於詳盡,大家都單純的自足於講述故事,而缺歐美小說的主觀特性。也有精細的心理描寫,但終為作者心理學知識所限。故事還是硬生生的照原來的故事講。邪惡社會的逼真描寫,《金瓶梅》絲毫不讓於《卡拉馬助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愛情小說一類的作品,其結構通常是最佳的,社會小說雖過去六十年中盛行一時,其結構往往遊移而散漫,形成一連串短篇奇聞逸事的雜錦。正式的短篇小說則直到最近二十年以前,未有完美之作品出世。現代新作家正竭力想寫出一些跟他們所讀過的西洋文學一樣的作品,不論是翻譯的還是創作的。

  大體上,中國小說之進展速度很可以反映出中國人民生活的進展速度,它的形象是龐大而駁雜的,可是其進展從來是不取敏捷的態度的,小說的產生,既明言是為了消磨時間,當盡有空閑時間可供消磨,而讀者亦無須乎急急去趕火車,真不必急急乎巴望結束。中國小說宜於緩讀,還得好好耐著性兒。路旁既有閑花草,誰管行人閑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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