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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八、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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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寫法,已比較暗譬更進一步,它是一種詩意與自然合調的信仰,這使生命隨著人類情感的波動而波動。 此種泛神論或引自然為同類的感想語法,以杜甫的絕句《漫興》一詩,所見尤為明顯。它接續的將自然物體人格化,用一種慈悲的深情,憫憐它的不幸,一種純清的愉悅與之接觸,最後完全與之融合。此詩之首四句為: 眼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 ◇ 這些字面像「無賴」、「丁寧」、「鶯語」,間接地賦予春及鶯鳥以人的品格。接著又推出對於昨夜暴風的抱怨,蓋欺淩了他庭前的桃李。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似家。 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 此對於花木慈惠的深情又反復申述於末四句: 隔戶楊柳弱嫋嫋,恰如十五女兒腰。 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折斷最長條。 ◇ 又來一次,楊柳柔美地飄舞於風中,指為顛狂;而桃花不經意地飄浮水面,乃被比于輕薄的女兒。這就是第五節的四句: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 ◇ 這種泛神論的眼界有時消失於純清的愉快情感中,當在與蟲類小生物接觸的時候,似見之于上面杜詩的第三節第四句者。但是吾們又可以從宋詩中找出一個例子來,這是葉采的一首《暮春即事》: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 此種眼界的主觀性,輔以慈愛鳥獸的無限深情,才使杜甫寫得出「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那樣活現當時情景的句子。此處吾們認識了中國詩的最有趣的一點——內心的感應。用一個拳字來代替白鷺的爪,乃不僅為文學的暗譬,因為詩人已把自己與它們同化,他或許自身有了握拳的感覺,很願意讀者也跟他一同分享此內在的情感。這兒吾們看不到條分縷析的精細態度,卻只是詩人明敏的感覺,乃出於真性情,其感覺之敏慧犀利一似「愛人的眼」;切實而正確,一似母親之直覺。此與宇宙共有人類感情的理想,此無生物之詩的轉化,使蘚苔能攀登階石,草色能走入窗簾。此詩的幻覺因其為幻覺,卻映入人的思惟如是直覺而固定。它好像構成了中國詩的基本本質。比論不復為比論,在詩中化為真實,不過這是詩意的真實。一個人寫出下面幾句詠蓮花詩,總得多少將自己的性情融化于自然——使人想起海涅(Heine)的詩。 水清蓮媚兩相向,鏡裡見愁愁更紅。 秋羅拂水碎光動,露重花多香不銷。 ◇ 取作詩筆法的兩面,即它的對於景與情的處理而熟參之,使吾人明瞭中國詩的精神,和它的對於民族國家的教化價值。此教化價值是二重的,相稱於中國詩的兩大分類:其一為豪放詩,即為浪漫的、放縱的,無憂無慮,放任於情感的生活,對社會的束縛吶喊出反抗的呼聲,而宣揚博愛自然的精神的詩。其二為文學詩,即為遵守藝術條件,慈祥退讓,憂鬱而不怨,教導人以知足愛群,尤悲憫那些貧苦被壓迫的階級,更傳播一種非戰思想的詩。 在第一類中,可以包括屈原(紀元前343-290)、田園詩人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689-740)和瘋僧寒山(約當公元900年前後),相近于杜甫的詩人為杜牧(803-852)、白居易、元稹(779-831)和中國第一女詩人李清照(1081-1141)。嚴格的分類當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還有第三類的感性詩人以愛情詩著稱,像李賀(李長吉,790-816)、李商隱(813-858)和與之同時代的溫庭筠、陳後主(531-604)以及納蘭性德(清代旗人,1655-1685)。 第一類豪放詩人,莫如以李白為代表,他的性格,杜甫有一首詩寫著: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 李白是中國浪漫詩壇的盟主,他的酣歌縱酒,他的無心仕宦,他的與月為伴,他的酷愛山水,和他的不可一世的氣概: 手中電曳倚天劍, 直斬長鯨海水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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