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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婦女生活 六、妓女與妾(1)


  這在女人的本分中,實屬無可非議。女人是「賢妻良母」。她既忠貞,又柔順,而常為賢良的母親,抑且她是出於天性的貞潔的,一切不幸的擾攘,責任都屬￿男子。犯罪的是男子,男子不得不犯罪,可是每一次他犯罪,少不了一個女人夾在裡頭。

  愛神,既支配著整個世界,一定也支配著中國。有幾位歐美遊歷家曾冒昧發表意見謂:在中國,吾人覺得性之抑制,反較西洋為輕,蓋因中國能更坦直的寬容人生之性的關係。科學家埃利斯說過,現代文化一方面把最大的性的刺激包圍著男子,一方面卻跟隨以最大的性的壓迫。在某程度上性的刺激和性的壓迫在中國都較為減少。但這僅是真情的片面。坦率的性的優容祇適用於男子而不適用於女子。女子的性生活一向是被壓迫的。最清楚的例子可看馮小青的一生,她生活于恰當莎翁創作其傑作的時候(1595-1612),因為嫁充側室,被其兇悍的大婦禁閉於西湖別墅,不許與丈夫謀一面。因而她養成了那種自身戀愛的畸形現象。她往往樂於駐足池畔以觀看自己倒映水中的倩影,當其香消玉殞的不久以前,她描繪了三幅自身的畫像,常焚香獻祭以寄其不勝自憐之慨。偶爾從她的老媽子手中遺留下來殘存的幾篇小詩,看出她具有相當的詩才。

  反之,男子實不甚受性的壓迫,尤其那些較為富裕的階級。大多數著名的學者像詩人蘇東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之輩,都曾逛過妓院,或將妓女娶歸,納為小星,固堂而皇之,無容諱言。事實上,做了官吏的人,侍妓侑酒之宴飲,無法避免,也無慮乎誹謗羞辱。自明以迄清代,金陵夫子廟前的污濁的秦淮河,即為許多風流豔史的產生地。這個地點的鄰近夫子廟畔,是適宜而合於邏輯的,因為那是舉行考試的地點,故學子雲集,及第則相與慶賀,落選則互致慰藉,都假妓院張筵席。直至今日,許多小報記者猶津津樂道其逛窯子的經歷,而詩人學者都曾累篇盈牘的寫其妓寮掌故,因而秦淮河三字便極親密的與中國文學史相追隨著。

  中國娼妓之風流的、文學的、音樂的,和政治關係的重要性,無須乎過事渲染。因為由男人想來,上等家庭的婦女而玩弄絲竹,如非正當,蓋恐有傷她們的德行,亦不宜文學程度太高,太高的文學情緒同樣會破壞道德,至於繪圖吟詩,雖亦很少鼓勵,然他們卻不斷尋找女性的文藝伴侶。娼妓因乘機培養了詩畫的技能,因為她們不須用「無才」來做德行的堡壘,遂益使文人趨集秦淮河畔。每當夏夜風清,黑的天幕把這污濁的秦淮河轉化成威尼斯運河,他們靜坐於大棚船中,聽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燈船上的姑娘唱著熱情的小調兒。

  在這樣的環境下,文人遂多尋訪這種藝妓,她們大都挾有一藝之長,或長於詩,或長於畫,或長於音樂,或長於巧辯。在這些天資穎慧、才藝雙全的藝妓中——尤以明代為盛——董小宛允稱個中翹楚,最為一般所愛悅,她後來嫁給名士冒辟疆為妾。在唐代,則以蘇小小領袖群芳,她的香塚至今立於西子湖畔,為名勝之一,每年騷人遊客憑弔其旁者,絡繹不絕,至其攸關一國政局興衰者,亦複匪鮮,例如明末的陳圓圓本為吳三桂將軍的愛妾,李自成陷北京,擄之以去,致使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原謀奪還圓圓,誰知這一來大錯鑄成,竟斷送了明祚,而樹立了滿清統治權。可異者,吳三桂既助清兵滅亡明室,陳圓圓乃堅決求去,了其清靜之餘生于商山特建之別院中。吾人又可觀李香君之史跡,她是一個以秉節不撓受人讚美的奇女子,她的政治志節與勇毅精神愧煞多少鬚眉男子。她所具的政治節操,比之今日的許多男子革命家為堅貞。蓋當時她的愛人迫于搜捕之急,亡命逸出南京,她遂閉門謝客,不復與外界往來,後當道權貴開燕府邸,強征之侑酒,並迫令她歌唱,香君即席作成諷刺歌,語多侵及在席的權貴,把他們罵為閹豎的養子,蓋此輩都為她愛人的政敵。正氣凜然,雖弱女子可不畏強權,然豈非愧煞鬚眉?此等女子所寫的詩,頗有流傳至今者。中國才女之史跡,可窺見其一部于薛濤、馬湘蘭、柳如是等幾名名妓的身世中。

  青樓妓女適應著許多男性的求愛的,羅曼斯的需要,蓋許多男子在婚前的年輕時代錯過了這樣風流的機會。我用「求愛」這個字眼是曾經熟思的,因為青樓妓女不同于一般普通放蕩的賣淫婦也。她須得受人的獻媚報效。這樣在中國等是尊重婦女之道。有一部專事描寫近代青樓豔事的小說叫作《九尾龜》,告訴吾們許多男性追求那看來很容易到手的姑娘,往往經年累月,花費了三千四千銀子,始得一親芳澤。這種不合理的情形,為婦女遮藏時代始有之現象。然男人們在別處既無法追尋異性伴侶,一嘗風流的羅曼斯況味,則此等情形亦屬事理之常。男子對於結交異性既無經驗,在家庭中又吃不消黃臉婆子的絮聒,始乃頗想嘗嘗西洋人在婚前所經歷的所謂「羅曼斯」的滋味。這樣的人見了一個頗覺中意的婦女,不由打動心坎,發生類乎戀愛的一股感覺。青樓女子經驗既富,手段嫺熟,固不難略施小技,把男子壓倒在石榴裙下,服服貼貼。這便是中國很正當而通行的一種求愛方法了。

  有時,一種真實的羅曼斯也會發生,有似歐美人士之與情婦戀愛者。如董小宛與冒辟疆之結合經過,自從其初次會見之艱難以至其時日短促的新婚幸福生活,讀來固無殊其他一般之羅曼斯也。羅曼斯之結局,有可悲者,亦有可喜者。如李香君則長齋禮佛,終其生於寺院中,顧橫波、柳如是則享受其貴婦生活於顯宦家庭中,為後世所豔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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