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與吾民下卷生活開場白

下卷生活開場白

　　吾人前面已檢視過中國人民之精神與道德素質，以及左右中國人基本生活型態的人生理想。然中國人民之生活本身——其兩性關係、社會的、政治的、文學的、藝術的各方面，則尚待探討。概括言之，下篇所討論的範圍，將包含中國婦女、社會、政府、文學與藝術各端。最後，並以專章討論中國人想出來並已著手實行的生活藝術。此等材料，又可分歸兩大部類。婦女、社會、政治三者必須連貫起來，蓋瞭解了婦女生活和家庭，就會去思考中國人的社交生活，而真切的瞭解了中國人民的社會生活，始克理解中國法院與政府的內情。研究了中國人這些明顯可見的生活層面後，又自然而然導引至追究中國文化上較為微妙而罕為人知的問題，尤其是藝術這一領域，其展望與發展史蓋為中國人所特有，而與西方全然不同。中國文化為世上純粹固有文化之一，故與西洋文化一加比較，便可發現許多饒有興味的特點。

　　文化為閒暇之產物，而中國人有三千年沒完沒了的閒暇以發展其文化。在此三千年中，他們有充分的時間一邊品茗，一邊悄然觀察人生；靠茶余之談天說地道古論今，熬煮出人生的精髓。他們還有充分的時間談論列祖列宗，深思其功業，回顧他們不斷衍變的文藝和生活風貌，並在悠久歷史的燭照之下，瞭解自己。由這樣的閒聊深思，歷史始見其偉大意義，才會被稱為「鏡」，可以反映出人類的經驗，供現代人借鑒；而且，歷史好像彙聚的河川，不可遏阻，源遠流長。史籍的寫作因是成為最嚴肅的文學形式，而詩的寫作則成為最高尚精緻的抒情手段。

　　每當酒香茶熱，爐煙嫋嫋，泉水潺潺，則中國人的心頭將感到莫名的欣悅；而每間隔五百年或當習俗變遷，新勢力籠罩之下，他們的創造天才將倍感活躍，或在詩歌的韻律方面，或在瓷器的改良方面，或在園藝的技術上，常有一種新的發明，民族的生命乃複繼續蠕動而前進。他們不想深思永生不滅此一永不可知之事，只是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拿它做為臆測與閒聊之資。用同樣的態度，他們不探究自然界的神秘——風雷、閃電、雨雪、冰雹，以及自己身體的神奇機能，譬如流口水與饑餓之間的關係。他們不用試管和解剖刀。因此，他們有時覺得，老祖宗已把世間一切可知的智識都給發掘窮盡，也道盡了人生的最後哲理，找到了書法藝術的最後一種風韻。

　　職是之故，他們終生營營，著重于謀生存，更甚于謀進步。他們吃盡苦頭，不眠不休，所為者，乃規畫他們自己的庭園，或精研魚翅烹調之法，五味既調，乃出以波斯不可知論詩人奧瑪開儼同等之特別風味而咀嚼之。如是，他們跨過所有藝術的門坎，進入人生自身的藝術堂奧，藝術與人生因此合而為一。他們終於戴上中國文化的冠冕——生活的藝術，這也是一切人類智慧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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