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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五、佛教(2)


  然大體上,佛教確迫使中國人承認屠宰為一不人道之行為。這是輪回轉生說的一種效果,轉生說蓋使人類仁愛同儕,亦仁愛禽獸。因為報應之說,使人警戒到來生可能受苦;像眼前目睹的病痛苦楚的乞丐,或污穢惡臭的癩皮狗,都可為有力的直接教訓,勝於僅憑臆說而無確證的尖刀山地獄。實在一個忠實的佛教徒確比常人來得仁愛、和平、忍耐,來得慈悲。然他的博愛,或許不能在道德上占高估的價值,因為每施捨一分錢或佈施一杯茶于過客,都是希望為自己的未來幸福下種子,所以是自私的。可是那一種宗教不用此等誘餌呢?威廉·詹姆士(Williams James)俏皮地說:「宗教是人類自私史上最重要的一章」,人,除了真摯的仁人君子,似頗需要此等誘餌。總而言之,佛教確促起了一般富裕人家的偉大事業,使他們慷慨掏其腰包在大暑天氣用瓦缸滿盛冷茶,備置路旁,以便行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總算是一件好事。

  許多中國小說,確有描寫僧尼之卑劣行為者,這是基於全人類的某種天性,總喜歡揭露偽善者的內幕。所以把中國和尚寫成大情聖卡薩諾瓦(Casanova)那樣的人物,加上以巫術與春藥之類的秘技,是很平常的。實際也確有這種事情,例如浙江省的某處,那裡的一所尼姑庵實在是一個秘密賣淫窟。不過就大體上講,大多數和尚是好的,是退讓謙遜優雅的善人,倘把罪惡加之一切僧尼是不公平的。倘有任何惡僧的干犯法紀,祇限於少數個人。而小說中的描寫,因為要繪聲繪形,寫得生動,也未免言過其實。照我個人的觀察,大部分和尚是營養不足、血虛體弱之輩,不足以闖亂子。此外,一般人對於中國之「性」與宗教的關係,尚未觀察得透徹,致有誤會。在中國,和尚之與豔麗華服的婦女接觸之機會,比較其他任何各界人士為多。譬如每逢誦經拜懺,或到公館人家做佛事,或在寺院中做功德,使他們日常的與一般婦女相接觸。她們平時老與外界社會相隔絕,受了孔教束縛女性之賜,她們欲一度抛頭露面於社會,其唯一可靠之藉口,只有拜佛燒香之一道,每逢朔望或勝時佳節,寺院變成當地美人兒的集會所,婦人閨女,各各打扮得花枝招展,端的動人。倘有和尚暗下裡嘗嘗肉味,他也難免不偶爾幹幹越軌行動。除此之外,許多大寺院每年收入著實可觀,而許多和尚手頭也頗為富裕,這是近年來發現的許多不良案件之原委所在。一九三四年,曾有一位尼姑膽敢具狀上海法院,控告一位大和尚誘姦。什麼都可以發生在中國!

  我在這裡舉一個文學上美麗的例子,它描寫僧尼的性的煩悶,這是一段昆曲,叫作思凡,那是很受歡迎的題材,故採取此同樣題材被之管弦者,曾有數種不同歌曲。下面一段是從中國著名劇本《綴白裘》裡頭揀選出來的,其文辭堪當中國第一流作品之稱而無愧色。其形式系用小尼姑的口吻獨白。

  《思凡》

  削髮最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淒涼人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們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瞧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裡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煠,阿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帶枷?阿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只因俺父好看經,俺娘親愛念佛,暮禮朝參,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供佛,生下我來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門。為尼寄活,與人家追薦亡靈,不住口的念著彌陀;只聽得鐘聲法號,不住手的擊磬搖鈴,擂鼓吹螺;平白地與那地府陰司做功課,蜜多心經都念過,孔雀經,參不破。唯有蓮經七卷是最難學,咱師父在眠裡夢果都叫過,念幾聲南無佛哆呾哆薩嘛呵的般若波羅;念幾聲彌陀,恨一聲媒婆,念幾聲娑婆呵,噯!叫……叫一聲沒奈何;念幾聲哆呾哆,怎知我感歎還多?

  愈思愈想,反添愁悶,不免到回廊下散步一回,多少是好。

  (她走到五百尊羅漢旁邊,一個個塑得好莊嚴也。)

  又只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傻角,一個兒抱膝舒懷,口兒裡念著我;一個兒手托香腮,心兒裡想著我;一個兒倦眼半開,蒙矓的覷著我,唯有布袋羅漢笑呵呵。他笑我時光挫,光陰過,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降龍的惱著我,伏虎的恨著我,那長眉大仙愁著我,說我老來時有什麼結果!

  佛前燈前,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系黃條,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灑樂,一對對著錦穿羅。阿呀,天呵!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今日師父師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機緣亦未可知。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棲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恨只恨說謊的僧和俗,那裡有天下園林樹木佛,那裡有枝枝葉葉光明佛,那裡有江湖兩岸流沙佛,那裡有八萬四千彌陀佛。從今去把鐘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好了,且喜被我逃下山來了。

  ◇

  讀了這一段曲,可見佛教束縛中的女性,她的心還是活躍的。但是佛教一方面固鎮壓了僧尼的情欲,另一方面替一般在俗的善男信女確開闢了一條情感上的出路。第一點,它使得婦女們的禮教束縛不似前此之嚴密而較為可耐。婦人之常喜光顧廟宇,其心比之男性為熱切,蓋即出於天然的情感上之需要,俾領略領略戶外生活;而婦女常多立願出家,未始非出於此同樣動機。因此每月朔望或勝時佳節,姑娘太太們在深閨裡十幾天前就在焦急地巴望著了。

  第二點,每年春季的香汛,才給予消瘦的「浪遊欲者」以適宜之出路。此香汛大抵在每年的仲春,適當耶穌復活節前後。倘有不能長途跋涉者,至少可以在清明日到親友墳上去痛哭一場,這同樣也有情感上的依據。凡環境許可的人,可以穿一雙芒鞋,或坐一頂藤轎,到名山古剎去朝拜一番。有許多廈門人,每年春季,至今一定要坐著手搖船,遠遠的經過五百哩路程,到浙江寧波沿海的普陀去進香。在北方則每年上妙峰山做朝山旅行是流行習俗。幾千幾萬的香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背一隻黃袋,曳一根手杖,蜿蜒前進,夜以繼日,巴巴的去參拜聖寺。他們之間,流露著一種歡娛的神情,一如喬叟(Chaucer)當時,一路上談談《山海經》,宛與喬叟所寫的故事相彷佛。

  第三點,它給予中國人以欣賞山景的機會,因而大多數寺院都建築于高山美景之處。這是中國人度著日常乏味生活之後的一樂。他們到了目的地,則寄寓于清雅的客舍,啜清茶,與和尚閒談。這些和尚們是文雅的清談家,他們款待香客以豐盛的素齋而收穫可觀的報酬於銀櫃。香客乃挾其飽滿的新鮮精力,重返其日常工作。誰能否認佛教在中國人生機構中佔有重要的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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