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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四、道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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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中重要特徵之田野風的生活與藝術及文學,採納此道家哲學之思想者不少。中國之立軸中堂之類的繪畫和瓷器上的圖樣,有兩種流行的題材,一種是合家歡,即家庭快樂圖,上面畫著女人、小孩,正在遊玩閑坐;另一種則為閒散快樂圖,如漁翁、樵夫,或幽隱文人,悠然閑坐松蔭之下。這兩種題材,可以分別代表孔教和道教的人生觀念。樵夫、采藥之士和隱士都接近于道家哲學,在一般普通異國人看來,當屬匪夷所思。下面一首小詩,它就明顯地充滿著道家的情調: 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 此種企慕自然之情調,差不多流露於中國所有的詩歌裡頭,成為中國傳統精神上一主要部分。不過孔子哲學在這一方面亦有重要貢獻,崇拜上古的淳樸之風,固顯然亦為孔門傳統學說之一部分。中華民族的農業基礎,一半建築於家族制度,一半建築於孔子哲學之渴望黃金時代的冥想。孔子哲學常追溯堯舜時代,推為歷史上郅治之世。那時人民的生活簡單之至,欲望有限之至,有詩為證: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掘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這樣崇拜古代即為崇拜淳樸。在中國,這兩種意識是很接近的,例如人們口頭常說「古樸」,把「古代」和「素樸」連結成一個名詞。孔子哲學對於家庭之理想常希望人能且耕且讀。婦女則最好從事紡織。下面吾又摘錄一首小詞。這是十六世紀末期陳眉公(繼儒)遺給其子孫作為家訓的箴銘。這首詞表面上似不屬道家哲學,而實際上歌頌素樸生活,無異在支助道家哲學: 《閒居書付兒輩(清平樂)》 有兒事足, 一把茅遮屋。 若使薄田耕不熟,添個新生黃犢。 閑來也教兒孫,讀書不為功名。 種竹,澆花,釀酒; 世家閉戶先生。 中國人心目中之幸福,所以非為施展各人之所長,像希臘人之思想,而為享樂此簡樸田野的生活,而能和諧地與世無忤。 道家哲學在民間所具的真實力量,乃大半含存於其供給不可知世界之材料,這種材料是孔教所擯斥不談的。《論語》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學說中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更沒有什麼精魂不滅的理論。他解決了人類天性的一切問題,卻把宇宙的啞謎置而不顧。就是于解釋人體之生理作用,也屬極無把握。職是之故,他在他的哲學上留下一個絕大漏洞,致令普通人民不得不依賴道家的神學,以解釋自然界之神秘。 拿道家神學來解釋宇宙之冥想,去老莊時代不久即見之於淮南子(紀元前一七八——一二二),他把哲學混合於鬼神的幻境,記載著種種神話。道家的陰陽二元意識,在戰國時代已極流行,不久又擴大其領域,羼入古代山東野人之神話,據稱曾夢見海外有仙山,高聳雲海間,因之秦始皇信以為真,曾遣方士率領五百童男童女,入海往求長生不老之藥。由是此基於幻想的立腳點遂牢不可破,而一直到如今,道教以一種神教的姿態在民間獲得穩固之地位。尤其是唐代,道教曾經長時期被當作國教,因為唐代皇裔的姓氏適與老子同為「李」字。當魏晉之際,道教蔚成一時之風,其勢力駸駸乎駕孔教而上之。此道教之流行,又與第一次中國文學浪漫運動有聯繫的關係,並為對待經漢儒改制的孔教禮儀之反動,有一位著名詩人曾把儒者拘拘于狹隘的仁義之道,譬之於蟣虱爬行褲縫之間。人的天性蓋已對孔教的節制和它的禮儀揭起了革命之旗。 同時,道教本身的範圍亦乘機擴展開來,在它的學術之下,又包括了醫藥、生理學、宇宙學(所謂宇宙學大致是基於陰陽五行之說而用符號來解釋的)、符咒、巫術、房中術、星相術,加以天神的秩位政體說,以及美妙的神話。在其行政方面,則有法師大掌教制度——凡屬構成通行而穩定的宗教所需之一切行頭,無不應有盡有。它又很照顧中國的運動家,因為它還包括拳術之操練。而巫術與拳術連結之結果,產生漢末的黃巾之亂。尤要者,它貢獻一種鍛煉養生法,主要方法為深呼吸,所謂吐納丹田之氣,據稱久練成功,可以跨鶴升天而享長生之樂。道教中最緊要而有用之字,要算是「氣」字,但這氣字未知是空氣之氣,還是噓氣之氣,抑或是代表精神之氣?氣為非可目睹而至易變化的玄妙東西,它的用途可謂包羅萬象,無往而不適,無往而不通,上自彗星的光芒,下而拳術深呼吸,以至男女交媾。所可怪者,交媾乃被當作追求長生過程中精勤磨練的技術之一,尤多愛擇處女焉。道家學說總而言之,是中國人想揭露自然界秘密的一種嘗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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