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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四、道教(1)


  然則孔子的人文主義能否叫中國人感到十分充分的滿足呢?答覆是:它能夠滿足,同時,也不能夠滿足。假使已經完全滿足了人民內心的欲望,那麼就不復有餘地讓道教與佛教得以傳播了。孔子學說之中流社會的道德教訓,神妙地適合於一般人民,它適合於服官的階級,也適合於向他們叩頭的庶民階級。

  但是也有人一不願服官,二不願叩頭。他具有較深邃的天性,孔子學說未能深入以感動它。孔子學說依其嚴格的意義,是太投機,太近人情,又太正確。人具有隱藏的情愫,願得披髮而行吟,可是這樣的行為非孔子學說所容許。於是那些喜歡蓬頭跣足的人走而歸於道教。前面已經指出過,孔子學說的人生觀是積極的。而道教的人生觀則是消極的。道教學說為一大「否定」,而孔子學說則為一大「肯定」。孔子以禮義為教,以順俗為旨,辯護人類之教育與禮法。而道教吶喊重返自然,不信禮法與教育。

  孔子設教,以仁義為基本德性。老子卻輕蔑地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孔子學說的本質是都市哲學,而道教學說的本質為田野哲學。一個摩登的孔教徒大概將取飲城市給照的A字消毒牛奶,而道教徒則將自農夫乳桶內取飲鄉村鮮牛奶。因為老子對於城市照會、消毒、A字甲級等等,必然將一例深致懷疑,而這種城市牛奶的氣味將不復存天然的奶酪香味,反而絪縕著重大銅臭氣。誰嘗了農家的鮮牛奶,誰會不首肯老子的意見或許是對的呢?因為你的衛生官員可以防護你的牛奶免除傷寒菌,卻不能防免文明的蠹蟲。

  孔子學說中還有其他缺點,他過於崇尚現實而太缺乏空想的意象成分,中國人民是稚氣地富有想像力,有幾許早期的幻異奇跡,吾人稱之為妖術及迷信者,及後代仍存留于中國人胸中。孔子的學說是所謂敬鬼神而遠之;他承認山川之有神祇,更象徵的承認人類祖考的鬼靈之存在,但孔子學說中沒有天堂地獄,沒有天神的秩位等級,也沒有創世的神話。他的純理論,絕無羼雜巫術之意,亦無長生不老之藥。其實雖籠罩于現實氛圍的中國人,除掉純理論的學者,常懷有長生不老之秘密願望。孔子學說沒有神仙之說,而道教則有之。總之,道教代表神奇幻異的天真世界,這個世界在孔教思想中則付闕如。

  故道家哲學乃所以說明中國民族性中孔子所不能滿足之一面。一個民族常有一種天然的浪漫思想,與天然的經典風尚,個人亦然。道家哲學為中國思想之浪漫派,孔教則為中國思想之經典派。確實,道教是自始至終羅曼斯的:第一,它主張重返自然,因而逃遁這個世界,並反抗狡奪自然之性而負重累的孔教文化。其次,它主張田野風的生活、文學、藝術,並崇拜原始的淳樸;第三,它代表奇幻意象的世界,加綴之以稚氣的質樸的「天地開闢」之神話。

  中國人曾被稱為實事求是的人民,但也有他浪漫獨特的一面,這一面或許比現實的一面還要深刻,且隨處流露於他們熱烈的個性,他們的愛好自由,和他們隨遇而安的生活。這一點常使外國旁觀者為之迷惑而不解。照我想來,這是中國人民之不可限量的重要特性。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頭,常隱藏有內心的浮浪特性和愛好浮浪生活的癖性。生活於孔子禮教之下,倘無此感情上的救濟,將是不能忍受的痛苦。所以道教是中國人民的遊戲姿態,而孔教為工作姿態。這使你明白每一個中國人當他成功發達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則都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義是一服鎮痛劑,所以撫慰創傷了的中國人之靈魂者。

  那是很有興味的,你要知道道教之創造中華民族精神倒是先於孔子,你再看它怎樣經由民族心理的響應而與解釋鬼神世界者結合同盟。老子本身與「長生不老」之藥毫無干係,也不涉於後世道教的種種符籙巫術。他的學識是政治的放任主義與論理的自然主義的哲學。他的理想政府是清靜無為的政府,因為人民所需要乃自由自在而不受他人干涉的生活。老子把人類文明看作退化的起源,而孔子式的聖賢被視為人民之最壞的腐化分子。宛似尼采把蘇格拉底看作歐洲最大的壞蛋,故老子俏皮地譏諷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繼承老子思想,不愧後起之秀者,當推莊子。莊子運其蓮花妙舌,對孔教之假道學與不中用備極譏誚。

  諷刺孔子哲學固非難事,他的崇禮儀,厚葬久喪並鼓勵其弟子鑽營官職,以期救世,均足供為諷刺文章的材料。道家哲學派之憎惡孔教哲學,即為浪漫主義者憎惡經典派的天然本性。或可以說這不是憎惡,乃是不可抗的嘲笑。

  從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出發,真只與浪漫的逃世而重返自然相距一步之差,據史傳說:老子本為周守藏室史,一日騎青牛西出函谷關,一去不復返。又據《莊子》上的記載,莊子釣于濮水之上,楚王使大夫往,曰:「願以境內累。」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二千歲矣,巾笥藏之廟堂之上。此龜寧死為留骨而貴乎?寧生曳尾泥中乎?」大夫曰:「甯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塗中。」從此以後,道家哲學常與遁世絕俗,幽隱山林,陶性養生之思想不可分離。從這點上,吾們攝取了中國文化上最迷人的特性,即田野風的生活、藝術與文學。

  或許有人會提出一個問題:老子對於這個逃世幽隱的思想該負多少責任?殊遽難下肯定之答覆。被稱為老子著作的《道德經》,其文學上之地位似不及「中國尼采」莊子,但是它蓄藏著更為精煉的俏皮智慧之精髓。據我的估價,這一本著作是全世界文壇上最光輝燦爛的自保的陰謀哲學。它不第教人以放任自然,消極抵抗。抑且教人以守愚之為智,處弱之為強,其言曰:「……不敢為天下先。」它的理由至為簡單,蓋如是則不受人之注目,故不受人之攻擊,因能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他又說:「……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盡我所知,老子是以渾渾噩噩藏拙蹈晦為人生戰爭利器的唯一學理,而此學理的本身,實為人類最高智慧之珍果。

  老子覺察了人類智巧的危機,故盡力鼓吹「無知」以為人類之最大福音。他又覺察了人類勞役的徒然,故又教人以無為之道,所以節省精力而延壽養生。由於這一個意識,使積極的人生觀變成消極的人生觀。它的流風所被染遍了全部東方文化色彩。如見於《野叟曝言》及一切中國偉人傳記,每勸服一個強盜或隱士,使之與家庭團聚而重負俗世之責任,常引用孔子的哲學理論;至遁世絕俗,則都出發於道教的觀點。在中國文字中,這兩種相對的態度稱之為「入世」與「出世」。有時此兩種思想會在同一人心上蹶起爭鬥,以期戰勝對方。即一個人一生的不同時期,或許此兩種思想也會此起彼伏,如袁中郎之一生。舉一個眼前的例證,則為梁漱溟教授,他本來是一位佛教徒,隱棲山林間,與塵世相隔絕;後來卻恢復孔子哲學的思想,重新結婚,組織家庭,便跑到山東埋頭從事於鄉村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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