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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三、中庸之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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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感性之宗教或信仰,或情理的精神,是孔教人文主義之一部分或一分段。就是這種情理精神產生了中庸之道,它是孔子學說的中心思想。關於情理精神前面曾經論及,它是與邏輯或論理相對立的。情理精神既大部分為直覺的,故實際上等於英文中的「常識」。從這種精神的顯示,即任何信條,凡欲提供于中國人的面前,倘只在邏輯上合格,還是不夠的,它必須「符合於人類的天性」,這是極為重要的概念。 中國經典學派的目的,在培育講情理的人,這是教育的範型。一個讀書人,旁的可以不管,第一先要成為講情理的人,他的特徵常為他的常識之豐富,他的愛好謙遜與節約,並厭惡抽象學理與極端邏輯的理論。常識為普通人民人人所有的,而哲學家反有喪失此等常識的危險,因而易致沉溺于過度學理之患。一個講情理的人或讀書人要避免一切過度的學理與行為,舉一個例子:歷史家弗勞德(Froude)說:亨利八世(Henry Ⅷ)之與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離婚,完全出於政治的原因。而從另一方面的觀點,則克萊頓(Creighton)主教宣稱:這件事故完全出於獸欲。若令以常情的態度來評判,則認為兩種原因各居其半,這種見解其實較為切近真相。在西方,某種科學家常沉迷于遺傳的理想,另一種則著魔於環境的意識,而每個人都固執地以其鴻博的學問與興奮的態性,竭力證明自己所持之學理為正確。東方人則可以不費十分心力,下一個模棱兩可的判斷。是以中國式的判斷,可以立一個萬應的公式:即「A 是對的,B 亦未嘗錯」。 這樣自慰自足的態度,有時可以挑怒一個講邏輯的人,要問一問到底是怎樣?講情理的人常能保持平衡,而講邏輯的人則喪失了平衡。倘有人謂中國繪畫家可以像畢加索(Picasso),採取完全邏輯的觀察,把一切繪畫的對象簡化到單純的幾何形體,圓錐、平面、角、線條來構圖,而把邏輯的學理運入繪畫,這樣的理想在中國顯然是不會實現的。吾們有一種先天的脾氣,不信任一切辯論,若為太完全的,又不信任一切學理,若是太邏輯的。對付此等學理上的邏輯怪想,「常情」是最好最有效的消毒劑。羅素曾經很正確地指出:「在藝術上,中國人竭力求精細,在生活上,中國人竭力求合情理。」 崇拜此常情之結果,乃為思想上的厭惡一切過度的學理,道德上的厭惡一切過度的行為。此種態度之天然趨勢,為產生「中庸之道」。它的意思實在相同於希臘的「不欲過分」的思想,中文意思相同於moderation 的字為「中和」,它的意義是「不過分而和諧」;相同於restraint 的字為「節」字,意義是「克制至適宜之程度」。《書經》為中國收錄政治文件最早之史籍,內載當堯禪位之時,勸告其繼承者舜說:「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孟子讚美商湯說:「湯執中,立賢無方。」《中庸》上說:「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它的意義是謂他必須聽取相反的兩端議論,而給雙方同樣打一個對折的折扣。中庸之道在中國人心中居極重要之位置,蓋他們自名其國號曰「中國」,有以見之。中國兩字所包含之意義,不止于地文上的印象,也顯示出一種生活的軌範。中庸即為本質上合乎人情的「常軌」,古代學者尊奉中庸之道,自詡已發現一切哲學的最基本真理,故曰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中庸之道覆被了一切,包藏了一切。它沖淡了所有學理的濃度,毀滅了所有宗教的意識。假定有一次一個儒教的老學究與一個佛教法師開一次辯論,這位大法師大概很能談談,他能夠引出許多材料以證明世上物質的虛無與人生之徒然,這時候,老學究大概將簡單地用他的實情而非邏輯的態度說:「倘令人人脫離家庭而遁跡空門,則世界上的一切國家與人民將變成怎樣情形呢?」此非邏輯而極切人情的態度,其本身具有一種緊張的力。這個人生的標準不獨反對佛教,抑亦反對一切宗教、一切學理。吾人勢不復能致力於邏輯。實際上,所有學理之得以成為學理,乃一種思想,發育自創始者的心理作用。弗洛伊德神經學學理之內容實即為弗洛伊德(Freud)之化身;而佛教學說之內容,乃佛陀之化身。所有一切學理,不問弗洛伊德或佛陀的學說,都好像基於過度誇張的幻覺。人類的苦難,結婚以後生活之煩惱,滿身痛楚的叫化子,病人的呻吟,此等景象與感覺,在吾們普通人可謂隨感隨忘;可是對於佛陀,則給予其敏感的神經以有力之刺激,使他浮現涅盤的幻景。孔子學說適與此相反,乃為普通人的宗教,普通人固不普於敏感,否則整個世界將瓦解而分崩。 中庸的精神在生活與智識各方面隨處都表顯出來;邏輯上,人都不應該結婚,實際上,人人要結婚,所以孔子學說勸人結婚;邏輯上,一切人等都屬平等,而實際則不然,故孔子學說教人以尊敬尊長;邏輯上男女並無分別,而實際上卻地位不同,故孔子學說教人以男女有別。墨子教人以「兼愛」,楊朱教人以「為我」,孟子則兩加排斥,卻主張親親而仁民,仁民以愛物。孟子稱: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子思則勸人取中和之道,這三種不同之方式,誠為極動人之比較。 專把性欲問題來談。性道德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種極端由佛教及卡爾文(Calvin)主義來代表,這一派認為性是罪惡之極點,故禁欲主義為其自然之結論。另一極端為自然主義,這一派推崇傳殖力,現代有許多摩登男女是秘密的信徒。這兩派意見的矛盾,惹起現代摩登青年所謂精神的不安。像哈夫洛克·埃利斯在性的問題上,曾努力尋求純潔而健全的見解,以適應正常人類的情欲,他的見解顯然轉向希臘民族的意識方面,也就是人文主義的意見。至於孔子學說所給予「性」之地位,他認為這是完全正常的行為,不但如是,且為人種與家族永續的重大關鍵。其實對於「性」有最明晰之見解者,著者一生所遇,莫如《野叟曝言》。這是一本絕對孔教主義的小說。內容特著重于揭露和尚的放浪生活。書中主角,為一孔教的超人,他奔走說合那些光杆土匪和土匪姑娘的婚姻,勸他們好好替祖宗延續胤嗣。此書與《金瓶梅》不同,《金瓶梅》專事描寫浪子淫婦,而《野叟曝言》中的男男女女是貞潔而合禮的人物,結成模範夫妻。這本小說之所以被視為淫書,其唯一原因為作者把書中男女有意處於尷尬之環境。但是它的最大成果,確為婚姻與家族問題之可信的辯論,並發揚了母性精神。這一個對於「性」的見解為孔教學說關於情欲之唯一表彰者,子思在《中庸》中對於人類七情之意見,蓋反復申述「中和」以為教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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