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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二、宗教(2)


  第二,宗教為道德行為之裁定者;在這一點上,中國人與基督教的觀點差異非常大,人文主義者的倫理觀念是以「人」為中心的倫理,非以「神」為中心的倫理,在西方人想來,人與人之間,苟非有上帝觀念之存在,而能維繫道德的關係,是不可思議的。在中國人方面,也同樣詫異,人與人何以不能保持合禮的行為,為何必須顧念到間接的第三者關係上始能遵守合禮的行動呢?那好像很容易明瞭,人應該盡力為善,理由極簡單,就只為那是合乎人格的行為。著者嘗默忖久之,設非聖保羅神學之庇蔭,今日歐洲之倫理觀念,不知將又是怎樣一副面目。我想它勢必同化於奧理略(Marcus Aurelius)的《冥想錄》。聖保羅神學帶來了希伯來的罪惡意識,這個意識籠罩了整個基督教的倫理園地,使一般人感覺,除了皈依宗教,即無法拔除罪惡,恰如贖罪之道所垂示者,因此之故,歐洲倫理觀念而欲與宗教分離,這種奇異意識似從未一現於人民底心坎。

  第三,宗教是一種神感,一種生活的情感,亦為一種宇宙的神秘而莊肅宏巍的感覺,生命安全的探索,所以滿足人類最深的精神本能。吾們的生命中,時時有悲觀的感覺浮上吾們的心頭,或者當我們喪失了所愛者,或者久病初愈,或當新寒的秋晨,每目睹風吹落葉,淒慘欲絕,一種死亡與空虛的感覺籠罩了我們的心坎,那時我們的生命已超越了我們的認識,我們從這眼前的世界望到廣漠的未來。

  此等悲觀的一瞬,感觸中國人的心,同樣也感觸西方人的心,但是兩方的反應卻截然不同。著者從前為一基督教徒而現在為拜偶像者,依著者鄙見,宗教雖只安排著一個現存的回答,籠統地解決這些問題而使心靈安定下來,它確也很能從意識中消除這個人生的莫測深淵之神秘與傷心刻骨的悲哀。這種悲哀的情緒就是我們所謂「詩」。基督教的樂觀主義毀滅了一切「詩」。一個拜偶像者,他沒有現成的答覆,他的神秘感覺是永遠如爝火之不熄,他的渴望保護永遠不得回復,也永遠不能回復,於是勢必驅入一種泛神論的詩境。實際上,詩在中國的人生過程中,代替了宗教所負神感與生活情感的任務,吾們在討論中國的詩的時候,將加以解釋。西方人不慣於泛神的放縱于自然的方式,宗教是天然的救濟。但在非基督徒看來宗教好像基於一種恐懼,好像恐怕詩和擬想還不夠在人情上滿足現世的人生,好像恐懼丹麥的海濱森林和地中海沙灘的力和美還不夠安慰人的靈魂,因是超凡的神是必需的了。

  但孔教的普通感性固輕蔑著超自然主義,認為都是不可知的領域,直不屑一顧,一面卻竭力主張於心的制勝自然,更否定放縱于自然的生活方式或自然主義。這個態度,孟子所表顯者最為明晰。孔門學說對於人在自然界所處地位的概念是:「天地人為宇宙之三才。」這個區別,彷佛巴比倫之三重區別,超自然主義、人文主義、自然主義。天界的現象,包括星、雲,和其他不可知的力,西方的邏輯哲學家把它歸納為「上帝之行動」。而地球的現象,則包括山川和其他種種力,希臘神話中歸諸農業女神狄蜜特(Demter)者。其次為人,介乎二者之間,佔領重要的地位。人知道他自己在宇宙機構間之歸屬,因而頗自傲其地位之意。有如中國式的屋面而非如哥德式的尖塔,它的精神不是聳峙天際,卻是披覆於地面。他的最大成功是在此塵世生活上能達到和諧而快樂的程度。

  因此,中國式屋頂的意涵是指快樂主要得自於家庭。的確,對我來說,家庭是中國人文主義的表徵。人文主義好比是個家庭主婦,宗教好比臉色蒼白的修女(或鐫著傘的女傳教士),自然主義好比荒淫的娼妓,三者之中,主婦是最普通,最淳樸,卻也最教人滿意放心的角色。這是三種生活方式。

  但是淳樸是不容易把握的,因為淳樸是偉大人物的美質。中華民族卻已成就了這個簡純的理想,不是出於偷逸懶惰,而是出於積極的崇拜淳樸,或即為「普通感性之信仰」。然則其成就之道何在?下面即有以討論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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