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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生之理想 二、宗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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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文學者盡心于人生真目的之探討,為學術界放一異彩,他們會悟了人生的真意義,因完全置神學的幻象於不顧。當有人詢問吾們的偉大人文學家孔子以死的重要問題時,孔子的答覆是:「未知生,焉知死。」有一次,一位美國長老會牧師跟著追根究底討論生死問題之重要性,引證至天文學原理,謂太陽在逐漸喪失其精力,或許再隔個幾百萬年,生命在地球上便將消滅。牧師因問我:「那你還承認不承認生死問題到底是重要的?」吾率直地告訴他,吾未為所動;倘使人類生命還有五十萬年可以延續,那已很足以適應實踐目的之需要而有餘,至其餘則都屬不必要的玄學者的杞憂。任何人的生命,如欲生活五十萬年而猶不感滿足,這是不合理,而且非東方人士所能瞭解。這位長老會牧師的杞憂,是條頓民族的特性,而我不關心的淡漠態度是中華民族的特性。中國人是以便不易皈依基督教,即使信仰基督教,多為教友派(Quakers)式之教徒〔譯者按:教友派為意大利人喬治·福克斯(G·Fox)所創之宗派,系主張不抵抗主義者〕,因為這一派是基督教中唯一可為中國人所瞭解之一種,基督教義如當作一種生活方法看,可以感動中國人,但是基督教的教條和教理,將為孔教所擊個粉碎,非由於孔教邏輯之優越,卻由於孔教之常識性的勢力,佛教輸入中國,當其被智識階級所吸收,其宗教本身只形成一種心意攝生法,此外便了無意義。宋代理學的本質便是如此。 這卻是為什麼緣故?因為中國的人生理想具有某程度的頑固特性。中國的繪畫或詩歌裡頭,容或有擬想幻象的存在,但是倫理學中,絕對沒有非現實的想像成分。就是在繪畫和詩歌中,仍富含純粹而懇摯的愛悅尋常生活的顯著徵象,而幻想之作用,乃所以在此世俗的生活上籠罩一層優美的迷人薄幕,非真圖逃遁此俗世也。無疑地,中國人愛好此生命,愛好此塵世,無意捨棄此現實的生命而追求渺茫的天堂。他們愛悅此生命,雖此生命是如此慘愁,卻又如此美麗,在這個生命中,快樂的時刻是無尚的瑰寶,因為它是不肯久留的過客。他們愛悅此生命,此生命為一紛擾糾結之生命,上則為君王,下則為乞丐,或為盜賊,或為僧尼。其居常則養生送死,嫁娶疾病,晨曦晚霞,煙雨明月,勝時佳節,酒肆茶寮,翻雲覆雨,變幻莫測,勞形役性,不得安息。 就是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詳情,中國小說家常無厭地樂於描寫,這些詳情是那麼真實那麼切人情,那麼意味深長,吾們人類,誰都受了它們的感動。那不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嗎?那時合家兒自女主人以至傭僕個個沉浸在睡鄉裡了,黛玉卻獨個兒坐在珠簾的後面,不是聽得那鸚哥呼喚著主人的名字麼?那又不是八月十五嗎?那是一個不可忘的中秋佳節,女兒們和寶哥哥又擠攏在一起,一邊兒持螫把酒,一邊兒作詩了,起了勁兒,你我揶揄一陣子,狂笑一陣子;多麼快樂,多麼醉人啊!但是這樣美滿的幸福總難得長久,中國有句俗諺,叫作月圓易缺,花好易殘,又多麼掃興啊!或者那不是一對兒天真的新夫婦,在一個月夜第一次別後重逢嗎?他們倆坐在小池的旁邊,默禱著花好月圓的幸福,可是一會兒黑雲罩上了月兒,遠遠裡聽得好像隱隱約約有什麼嘈雜聲,好像一隻漫步的鴨子被一條暗伺的野狼追逐著的逃遁聲。第二天,這年輕的妻子壓不住渾身發抖,她不是患起高度的寒熱病來了嗎?人生的這樣犀利動人的美麗是值得用最通俗的筆墨記載的。這個塵俗的人生之表現于文學,從不嫌其太切實也不嫌其太庸俗的。一切中國小說之特點,為不厭求詳的列舉瑣碎家常。或者一個家宴中的各色菜肴,或者一個旅客在客舍進膳的形形色色,甚至接著描寫他的腹痛,因而趨赴空曠地段去如廁的情形,空地固為中國人的天然廁所。中國小說家是這樣描寫著,中國的男女是這樣生活著,這個生命是太充實了,它不復有餘地以容納不滅的神的思想了。 中國人生理想之現實主義與其著重現世的特性源于孔氏之學說,孔教精神的不同於基督教精神者即為現世的,與生而為塵俗的。基督可以說是浪漫主義者而孔子為現實主義者,基督是玄妙哲學家而孔子是一實驗哲學家,基督為一慈悲的仁人,而孔子為一人文主義者。從這兩大哲學家的個性,吾人可以明瞭希伯來宗教與詩,和中國的現實思想及普通感性二者對照的根本不同性。孔子學說,乾脆些說,不是宗教,它有一種對待人生與宇宙的思想,接近乎宗教而本身不是宗教。世界上有這樣的偉人,他們不大感興奮于未來的人生,或生命不滅,或所謂神靈的世界等等問題。這樣典型的哲學絕不能滿足日耳曼民族,因亦不能滿足希伯來,可是它滿足了中華民族——一般地講。我們在下面將講到,就是中華民族也不能感到充分滿足,可是它的缺憾卻給道教佛教的超自然精神彌補上了。但是此種超自然精神在中國,好像一般地與人生的理想有一種隔閡而不能融合,它們只算是一些精神上的搭頭戲,所以調劑人生,使之較為可忍受而已。 孔子學說之人文主義的本質可謂十足純粹,雖後來許多亞一等的人物,文人或武將,被後人上了尊號,奉為神祇,但孔子和他的弟子從未被人當作神祇的偶像看待。一個婦人受了人家的暴辱,若能一死以保持其貞操,可以很迅速變成當地的神祇,建立廟宇,受民間的奉祀。人文主義的性質,可以由下面的事實來說明:三國時名將關羽被人塑裝偶像,尊為神明,而孔子則不被人奉為神像,祖廟宗祠裡的列祖列宗亦不奉為神像。那班搗毀偶像的急進黨倘欲沖進孔廟,乃未免太無聊了。在孔廟和宗祠裡頭,只有長方的木質牌位,上面寫著這牌位所代表的姓名,它不像個偶像,倒像個人名錄。無論如何,這些祖宗並非是神祇,他們同樣是人類,不過已脫離了塵世,故繼續受子孫的奉養,有如生時。倘使他們生時是偉人,則死後可以保護他的子孫,但是他們本身也需要子孫的援助。四時祭祀以免饑餓,焚化紙錠以資為地獄間一切開支,子孫又得乞助于僧侶,以超度其在地獄中的祖宗。簡言之,他們繼續受子孫之看護奉養,一如在世之老年時代。這情形也跟後代讀書人之祭孔典禮用意相同。 著者常留意觀察宗教文化像各基督教國家,和質樸的文化像中國,二者之間的差異,與此歧異的文化怎樣滲入人的內心;至於內心的需求,著者敢擅斷是一樣的。此等差異,與宗教之三重作用不相上下。第一,宗教為一個教士策術的綜合體;包括它的信條,它的教皇權的嗣續,它的訴求於神跡,它的贖罪專利和贖罪券販賣。它的救贖之易如反掌,它的天堂與地獄說。宗教因是而利於流行,普及於各種民族,連中國在內。在人類文化的某程度上,宗教這樣也可算滿足了人心的需求了。因為人民需要這一套宗教精神,於是道教與佛教出而應市于中國,蓋孔教學說不欲供給此等物料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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