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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吾國與吾民》


  語堂

  亢德兄來函叫我寫一篇《我怎樣寫<吾國與吾民>》。但是現在正在寫我的第二部書《生活的藝術》,趕本月底完稿,每日3000字一段,自9時半至12時半坐在書齋工作,像機器一樣,不容少許停頓或出岔,此刻書記在忙著抄改,只好偷閒寫一點點,我想拉雜報告一點關於這兩本書的消息。

  《吾國與吾民》著於民國23年春夏秋三季,所以一部是在廬山避暑山居時寫的。通共約10個月。那時又是《人間世》最熱鬧時期,兼辦《論語》,所以可算是忙裡偷閒的工作。自「有閑階級」之口號發生,「忙閑」二字常在我腦海中盤旋。什麼是忙,什麼是閑,越想越糊塗。忙者未必有功於世,雞鳴而起孳孳為利是也;閑者未必是新名教罪人,刪詩講易作春秋之某翁是也。現在物質主義侵入中國,大概若非談出口入口通貨膨脹之徒,便不足齒於忙人之列。我即異於是。張山來說得好,「能忙人之所閑者,始能閒人之所忙。」皮鞋用機器製造,產量才大,才叫做忙,叫做摩登,由皮匠手制的,而三日甚於六七日做成一雙,產量便小,便是閑,便是封建。無奈好皮鞋都是手制而不是機器造的。凡是藝術,都是心手俱閒時慢慢產生出來的。六七日做雙皮鞋,才做出好皮鞋,而皮鞋始成藝術。甚矣乎,新舊時代精神之相反也。在我看來,打個入廠時刻卡片按時入廠之廠工,未必便文明到怎樣,而在家裡慢慢一針一針做去的皮匠,未必便野蠻到怎樣——如果在生活的藝術標準上衡量起來。皮匠如何一針一針釘去,本不該我事,我的意思不過說我的著書也是在青山白雲芒鞵竹杖影中寫出來的,也是心手俱閒時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寫出來的。我只知道像皮匠這樣一針一針釘下去,其為功為罪,為革命為反革命,皆可勿論。

  這樣講離題似遠實近。我不能按圖素驥分甲乙丙丁講下去,因為半小時內就得再起稿寫書。我忙人也,忙人只好用閒適筆調優遊自在用野老談天方法做文章,不然便急死了。橫豎還有15分鐘,何妨瞎談一下。《吾國與吾民》已將出第十一版,此11版系修訂而加插圖的,尺寸略加大。初版錯誤都已改正。插圖用照相,共16頁。德文法文挪威文譯本早已出版,還有幾種尚未出版。中文譯本已請友人在翻譯中,不久即可在本社出版。

  現在寫的是講生活之藝術,名為The Importance of Living。起初我無意寫此書,而擬翻譯五六本中國中篇名著,如《浮生六記》、《老殘遊記二集》、《影梅庵憶語》、《秋燈瑣憶》,足以代表中國生活藝術及文化精神專著,加點張山來的《幽夢影》格言,曾國藩鄭板橋的《家書》,李易安的《金石錄後序》等(見辛報說我譯浮生六記「全本」上王均卿之當。實則此全本出版我首在《人間世》為文辨偽)。然書局老闆意見,作生活之藝術在先,譯名著在後。因為中國人之生活藝術久為西方人士所見稱,而向無專書,若不知內容,到底中國人如何藝術法子,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觀山,如何玩水,如何看雲,如何鑒石,如何養花,蓄鳥,賞雪,聽雨,吟風,弄月……。夫雪可賞,雨可聽,風可吟,月可弄,山可觀,水可玩,雲可看,石可鑒,本來是最令人聽來如醉如癡之題目。《吾國與吾民》出,所言非此點,而大部分人注目到短短的講飲食園藝的《人生的藝術》未章上去,而很多美國女人據說是已奉此書為生活之法則。實在因賞花弄月之外,有中國詩人曠懷達觀、高逸退隱、陶情遣興、滌煩消愁之人生哲學在焉。此正足於美國趕忙人對症下藥。國有許多讀者欲觀此中底奧及一般吟風弄月與夫家庭享樂之方法,所以書局勸我先寫此書。不說老莊,而老莊之精神在焉,不談孔孟,而孔孟之面目存焉。這是我寫此書之發端。

  3月初動手,寫了260頁,忽然於5月初一夜在床上作起序來,乃覺今是昨非,起前稿盡行毀去,因原來以為全書須冠以西方現代物質文化之批評,而越講越深,又多論辯,至使手稿文調全非。自5月3日將乃重新編起,至7月底全書700頁,所以在這3月裡如文王囚在羑裡一般,一步也走不開。然而並不叫苦,反如受軍事訓練,一切紀律化,整齊化,嚴肅化。要在早睡早起,夜眠必足,眠足則翌晨坐在明窗淨几,一面抽煙,一面飲茗,清風徐來,鼻子裡嗅嗅兩下,胸部軒動,精神煥發,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叫書記打上,倒也是一種快樂。夜眠不足,文章便吐不出來。《吾國與吾民》是在打字機上自己打出的,而這書是口述而由人筆記的。平常也無甚腹稿,只要煙好茶好人好,便可為文。

  在紐約如何講品茗供花等等題目呢?原來我帶來不少此類書。陳眉公《寶顏堂秘笈》、王均卿《說庫》、開明聖經紙5冊《計五史》全部運來,又有《文致》、《蘇長公小品》、《蘇長公外記》、《和陶合箋》、《群芳清玩》、《小窗幽記》、《幽夢影》以至燕兒蝶兒匡兒圖我都帶來,只忘記帶《欣賞篇》、《說郛》、《樵歌》、《寒山詩集》,至悔。哥倫比亞中文圖書館叢書備得不少,但我懶得出門,至今尚未去查過。屠隆《冥寥子遊》給我全部譯出列入書中了。我最快活的是集中詠命運遣懷一類詩40餘首,其達觀味道實與Omar Khayyam相等。如白居易對酒詩「昨日低眉問疾來,今朝抆淚吊人回」、「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及「不開口笑是癡人」之句,與Omar何別?覺隱詩「一脈青山景色幽,前人田產後人收,後人收得休歡喜,又有收人在後頭」,何嘗不警悟?李密庵《半半歌》何嘗不沖淡?東坡《述懷行香子詞》何嘗不高逸?《骷髏贊》何嘗不悲壯?……這樣把樂天,東坡,石田,子畏……等等詩人請來歡聚一堂,唱和酬詠,倒也可以湊成代表中國詩人人生哲學的《人生曲》,名為The Human Symphony,又名A Chinese Fantasia:話不多談了。已寫過時候,可見《宇宙風》文本月不該寫的,後悔無及。7月13日早於紐約。

  (原載《宇宙風》第四十九期,193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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