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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版《收場語》 我們的出路


  我又想到別的方面。好像我們的步驟被限於黑暗現實的無望糾結裡面,但又好像我們的步驟不致被限。因為這一個國家,他的潛力的可能性還沒有被發現,卻缺乏解放這些潛力的人。這一個國家有優良的鬥士及低能的官長,精明的商人及庸暗的商業政策,溫良的朋友及散漫的社團,優秀的人民及卑低的政客,純良的民主黨員及腐敗的民主國家。它只需要一種制度把這一切納入正軌,只需要一種東西為這個國家所不幸地缺乏的。這東西是什麼?馬上有許多煊赫的字眼掠過我的心頭,像民主主義、道德、堅忍、血氣、效率、一個優良的執政者……但是民主主義是什麼?中國人民向來便是地球上最共和最下分階級最自重的人民。社會主義又是什麼?我們不是有最進步的無政府主義形態嗎?它是一種鄉村社會主義,自動自治,上面的中央政府所司的職務不過是徵收賦稅與辦理司法而已。即所謂「天高皇帝遠」,它永久是如此。基爾特這個名目,掉了一個鄉村的名目,它就是你所要的社會主義的最進步之形式。不過也有一樁使我不能堅持此說,即飛機使農村社會主義不可實現而家族關聯關係和村莊關聯關係已被打碎了,作者不把議會主義就當作民主主義,因為我熟知中國的議員不是一個議員;假使他是中國人,他便不能力議員,議員在中國是一個官,而我們有了大多的議員。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費心思去選舉他們,5000元一票,這些費用將來還是出產在我們自己的頭上。

  我又不能承認任何主義,因為我看見了許多外國的主義,就是最不褪色的主義,進了中國洗衣作喪失了原來的色彩,只留著惡臭的水蒸汽氣息而已。我也不能承認另一革命,因為我聽熟了炮聲排槍聲,它們現在已不復能驚動我,因為大炮的隆隆聲不久會沉默,而排槍的擊射聲聽起來好像屋外的爆竹聲,後來我探悉這一來不過慶祝楊先生的任新職典禮。又不相信道德提高主義,因為我聽了大多,不復引起我的興趣。這個國家充斥了道德高唱者,宣道說教已經2000餘年,曾未能自救其官僚階級的貪污和無心肝地壓迫人民。除此之外,這些高唱道德者卻是自私自利的人物,非徒他僅欲提高別人的道德,抑且自身又可惜此避免人獄。他倘非宣揚提高道德而講究法治政府,他便有入獄的資格。這些道德提高者替別個道德提高者死後立起牌坊來以資頌揚,因為他們成為君子,可是正因為他們成為君子,致並未把他們送入牢獄,其實他們多數是竊賊。所能施於別人身上者還有什麼未曾幹過,有利於己者,有什麼不想幹。其中就存在著提高道德主義的可愛可快處。

  同時,國家必須生存;它不能長此沉降於外國勢力控制之下。暫時的民族性的消亡,雖終局可能恢復獨立,終屬無甚趣味而非真情的慰藉。人民的血液已被吮吸到泛成蒼白的程度,人民的生活已弄得無家可歸,而無情的道德和農村經濟的破壞進程正疾馳而前。務必尋獲一條出路。假使這些廣大而純良的人民,以其不屈不撓的勤勉和高興的性情,他們只需要和平和安全,只有讓他們自由生存,不受吸血軍閥的壓榨,他們將知道怎樣自救之道。但誰將出而從吸血者口中解放他們?有誰挺身當此難局?我問問自己,只有抽一口冷氣……

  最後,我想到大執法官,當我在冥想中見其幻象,深信他能拯救中國。這才是救主,他揮著大刀,只有服從法律的命令,沒有人能夠求赦任何人,未經法律的命令。這把大刀是數世紀前遺落於湖水中了的。這口湖應該讓許許多多官僚的頭顱安葬在裡面,可是現在就是這把刀沉著的地方。這個大執法官來了,他從水底抽出他的大刀,前面導以擊鼓的鼓手,穿著藍色的制服。咚咚咚,儀仗隊來了,軍號手穿著黃色制服,宣佈著法律的條文。咚咚咚,這儀仗隊從鄉村向城市行進,走進大街,遠遠裡轔轔的鼓聲,幌幌的旗影,最高裁判長威儀莊嚴地坐著,大執法官執著閃光的大刀在他的旁邊,人民歡聲雷動,可是市長、地方官吏紛紛避匿。啊,看啊!現在救主來了!大執法官把裁判長的旗幟叉在城牆上,命令每一個在它底下通過的人對它鞠躬。佈告揭貼于全城各處,任何人自稱超越法律而不肯對這旗幟鞠躬的得砍腦袋,而他的腦袋將擲人這口幾百年來大刀沉藏的湖中。他走進城中的廟宇,把菩薩一個個撤出來,這些菩薩是面情、命運和私寵,而把這廟字改造為裁判所。他把向來在菩薩庇護下的統治城市的牧師官吏聚集到這個地方來,揮動他的寶刀,砍掉他們的腦袋,而命令把他們的頭顱跟菩薩的偶像一起摜入這口湖中。因為面情、命運、私寵曾陰謀反抗裁判官。而被大執法官砍掉腦袋的人不在少數,許多出自望族,而這口湖給他們的邪惡的血染成殷紅。說來稀奇,不過三天工夫,這些望族的親屬向來仗勢欺人壓榨著人民,突然善自檢束,彬彬有士君子風,人民乃最後獲得自由而生活于和平安全的環境中,這個城市馬上發達起來。

  在他的心上,我這樣描摩出中國的救主。我將信仰革命,任何革命,信仰政黨,任何政黨,苟能推翻面情、命運、私寵統治的政府而易以法治的政府。此三者使法律的行使職權與貪官污吏的肅清為不可能。官僚貪污所以存續的唯一理由為吾人從未槍斃一個官吏。唯一對付貪官污吏的辦法只有槍斃他們。事情真是簡單至此。民主主義也是容易辦到,只消我們能夠彈劾一下破壞法律的官吏。人民不用訓練以民主主義,他們將自然趨向之。當官吏的民主精神夠程度,而肯屈駕出庭法院以答辯彈劾,人民便能於一夜之間熟練民主政治而彈劾他們。去除官僚的特權和貪污,中國人民將自會照顧自己。因為比任何道德為偉大者便是公正的司法,這才是中國所需要者。這是作者私人的信仰,經過長時期精勤苦思而得者。

  這個時期是會來的,但它需要觀念的改革;關念著家庭的中國人必須變為關念社會的中國人,而這些寵愛的念頭,像面情、私寵、特權和官僚的掠奪國家以榮顯家族的私心必須廢除。改革的進程一定是緩慢而費力,但是這進程隨時可以發動,不可目睹,而貫穿於上下社會階層,它的進展情狀將如夭之將曉。一個時期暫時的仍將為醜惡與痛苦,但是過了這片刻,將為安靜美麗純樸,這安靜美麗純樸即為古代中國之特色者,但是更進於此也還有公正的司法,比之這個法治樂土上的人民,我們現在這一代好似黃昏裡的孩童。作者希望中國友人稍待毋躁,但不希望同胞們忍耐,因為他們已有了太過分的忍耐。作者但望國人勇於希望,因為希望即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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