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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小說(3)


  奇幻小說或曰神怪小說,涉及到妖魔與神仙的鬥法,包羅了傳統民間故事的很大一部分。這種傳統與中國人的心靈非常接近。在《中國人的心靈》那章裡,筆者已經指出,在中國人的心靈中,超自然的東西總是與現實糾纏在一起的。《西遊記》曾由田·蒂莫西·裡查茲博士譯出一個輪廓,書名為「A mission to Heaven」(《天國求經記》),故事描述了玄奘法師去印度取經的業績以及途中所遭遇的危險。同行的還有三個極為可愛的半人半獸的人物: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這個故事並不是由作家首創,而是以民間的宗教傳說為依據寫成的。最為可愛、最討人喜歡的角色自然是孫悟空,他代表了人類精神中最頑皮的那一部分,永遠在做著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吃了天堂裡的禁桃,就像夏娃吃了伊甸園的蘋果一樣;他後來又像普羅米修斯那樣被鎖在大石底下達500年。滿期之日,玄奘恰巧路過,將他解救出來。他需要一同上路,並擔負與各種妖魔鬼怪作戰的任務,以期將功折罪。但他惡作劇般的性格卻還保留著。這個人物的發展過程,正好代表著不甘約束的人類精神與神聖的行為規範之間的衝突。他頭上有一個鐵箍,每當他行為越軌,違反戒條時,玄樊就可以念緊箍咒,鐵箍就會縮緊,使他的腦袋疼痛難忍,幾欲爆裂。而豬八戒則代表人類的動物欲望,但這種欲望在宗教的旅程中逐漸得到遏制,得到淨化。所有這些欲望與誘惑所引起的衝突發生在如此奇怪的旅程中,由這樣一些並不完美但卻頗具人性的人物參加,於是便造就了一系列滑稽的情節和令人興奮的打鬥場面。打鬥時還借助於超自然的武器和魔力,孫悟空耳朵裡藏著一根小棒,可以隨心所欲地放大。他還具有拔下腿上的猴毛使之變成無數個小猴去騷擾敵人的能力。他還可以變成一隻水老鴉、一隻麻雀、一條魚兒或一座廟字——眼作窗,嘴作門,舌作佛像,時刻準備把踏入廟門的妖怪吞進肚裡。孫猴與妖怪的這種打鬥,互相都可以變化無定,追來逐去,上天入地或潛入水中。這種戰鬥,使所有的兒童和那些還沒有老到不欣賞米老鼠的成年人,都大感興趣。

  這種對神怪的喜好,不僅志怪小說裡有,還可見於其他各類小說,甚至諸如《野叟曝言》這樣的第一流作品的力量也都部分地被這種喜好沖淡了。這是一部描述冒險與天倫之樂的小說。這種對神怪的嗜好又使得《包公案》這樣的懸念故事遜色不少,使偵探小說的發展成為不可能,後者的原因當然還在於中國人科學推理的缺乏,生活的貧乏等等。因為當一個中國人死了的時候,通常的結論是死了就是死了,如此而已。中國的偵探家包公本人也是一個法官,總是通過夢境來解決迷惑和謀殺,而不是運用福爾摩斯那樣的推理。

  在情節上,中國的小說則像D. H. 勞倫斯的小說那樣鬆散;在篇幅上,它像俄國的托爾斯泰和陀恩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那樣冗長。中國小說與俄國小說的相似之處是十分明顯的,二者都使用極為現實主義的技巧,都十分愛好對細節的詳述,在敘述故事時,他們都不喜歡西歐長篇小說常有的那種主觀性。雖有絲絲人扣的心理描寫,但倘若要作者再由此往前走一步,發揮一下自己的心理學知識,則很困難。小說的主要任務是講故事。《金瓶梅》在對純粹腐敗墮落行為所進行的詳盡描寫上,與《卡爾瑪卓夫兄弟》相比,毫不遜色。戀愛小說的情節通常都是最傑出的。社會現狀小說在近30年來很是時髦,但其情節鬆散,進而成為一系列互相沒有多少關聯的趣聞軼事,儘管故事本身都很有趣。短篇小說這種形式本身甚至都沒有出現,直到近十年來現代作家讀了原版的或翻譯的西方文學,試圖寫一些類似的東西之後,它才初露端倪。

  總之,中國長篇小說的發展步伐很好地反映出了中國生活的發展步伐。它規模宏大,錯綜複雜,從不急急匆匆。長篇小說生來就是給人消磨時光的,這一點是公認的。當作者有足夠的時間可供消磨,讀者又不急著去趕火車的時候,沒有理由急急忙忙地寫完或讀完。中國的小說是要耐著性子慢慢讀的。路邊既有閑花草,誰管路人閑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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