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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詩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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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詩歌對我們生活結構的滲透要比西方深得多,而不是像西方人似乎普遍認為的那樣是既對之感興趣卻又無所謂的東西。如上所述,所有的中國學者都是詩人,或者裝出一副詩人的模樣,而且一個學者的選集中有一半內容是詩歌。自唐朝以來,中國科舉考試在測驗重要的文學能力時,總是包括詩歌創作在內。甚至家有才女正待出閣的父母,有時是才女本人,在擇婿時也要求對方能夠寫一手好詩。階下囚經常因為能夠寫幾首好詩而為掌握他生殺大權的人所賞識,並且重新獲得自由或受到特殊禮遇。詩歌被視為最高的文學成就,被當作測試一個人文學技能的最為可信、最為便捷的方法。中國的繪畫與詩歌緊密相聯,在神韻和技巧上,即使不是完全一致,也是息息相關的。 如果說宗教對人類心靈起著一種淨化作用,使人對宇宙、對人生產生一種神秘感和美感,對自己的同類或其他生物表示體貼的憐憫,那麼依著者之見,詩歌在中國已經代替了宗教的作用。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一種活躍著的情緒。中國人在他們的宗教裡沒有發現這種靈感和活躍情緒,那些宗教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黑暗的生活之上點綴著的漂亮補釘,是與疾病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但他們在詩歌中發現了這種靈感和活躍情緒。 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的感情,醫治人們心靈的創痛;詩歌通過享受簡樸生活的教育,為中國文明保持了聖潔的理想。它時而訴諸於浪漫主義,使人們超然于這個辛勤勞作和單調無聊的世界之上,獲得一種感情的昇華,時而又訴諸於人們悲傷、屈從、克制等感情,通過悲愁的藝術反照來淨化人們的心靈。它教會他們靜聽雨打芭蕉的聲音,欣賞村舍炊煙縷縷升起並與依戀於山腰的晚霞融為一體的景色,它教人們對鄉間小徑上的朵朵雪白的百合要親切、要溫柔,它使人們在杜鵑的啼唱中體會到思念遊子之情。它教會人們用一種憐愛之心對待採茶女和採桑女、被幽禁被遺棄的戀人、那些兒子遠在天涯海角服役的母親,以及那些飽受戰火創傷的黎民百姓。最重要的是,它教會了人們用泛神論的精神和自然融為一體,春則覺醒而歡悅;夏則在小憩中聆聽蟬的歡鳴,感受時光的有形流逝;秋則悲悼落葉;冬則「雪中尋詩」。在這個意義上,應該把詩歌稱作中國人的宗教。我幾乎認為,假如沒有詩歌——生活習慣的詩和可見於文字的詩——中國人就無法倖存至今。 不過,要是沒有某些特定的原因,中國的詩歌也不會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獲得這麼重要的地位。首先,中國人的藝術與文學天才,使他們用充滿激情的具體形象進行思維,尤工於渲染氣氛,非常適合於作詩。他們頗具特色的濃縮、暗示、聯想、昇華和專注的天才不適合於創作具有古典束縛的散文,反而可以輕而易舉地創作詩歌。如果像伯特蘭·羅素所言:「藝術上他們追求高雅,生活上他們講究情理。」那麼,中國人長於詩歌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中國詩歌精巧,從不冗長,從來沒有極大的偉力,但于創作完美的感傷的瑰寶、構勒神妙的情景卻十分合適。它的節奏美使它充滿了活力,它的神韻使它通篇生輝。 中國思想的大趨勢,使詩歌創作成為文學藝術活動中最榮耀的事情。中國的教育著重培養通才,中國的學術研究也著重於各種知識的融會貫通。像考古學那樣十分專門化的科學很少,而中國的考古學家也總是保持著人之常情,能夠對家庭生活和院中梨樹發生興趣,詩歌恰恰是需要一般性的綜合力才可造就的產品。換言之,它需要人們有一種視生活為一個整體的能力。凡弱于分析的,必然強於綜合。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緣由。詩歌基本上是飾以情感的思想,而中國人又總是用感情來思維,很少用理性去分析。無怪乎中國人把腹部看作一切知識和學問的貯藏所。這一點可見於這樣一些說法:「一肚子文章」、「滿腹經綸」等等。現在,西方心理學家已經證明腹部是貯藏情感的地方。由於沒有人可以完全不用情感來思維,所以我傾向於相信人們是用腹部和腦袋同時思考的。思考時情感越多,肚腸對一個人的思想所負的責任就越大。伊莎多拉。鄧肯說女子的思想起源於腹部爾後逐漸向上運動,而男子的思想則起源於腦袋而逐漸向下運動,我看中國人就是這種情況。這也正與著者關於中國人心靈女性化的理論(第三章)相吻合。英語中說一個人在思考如何作文時用「搜索腦筋」,而漢語裡形容尋找詩文佳句則用「搜刮枯腸」。詩人蘇東坡曾經在飯後問他的三位愛妾他肚子裡裝的是什麼。最聰明的一位叫朝雲,她回答說滿肚盡是不合時宜的思想,中國人之所以能寫出優秀的詩歌,是因為他們用肚腸來思考的。 另外,漢語與詩歌之間也有關聯。詩歌需要清新、活躍、利落,漢語恰好清新、活躍、利落。詩歌需要運用暗示,而漢語裡充滿意在言外的縮略語。詩歌需用具體形象來表達意思,而漢語中表達形象的詞則多得數不勝數。最後,漢語具有分明的四聲,且缺乏末尾輔音,讀起來聲調鏗鏘,洪亮可唱,殊非那些缺乏四聲的語言之可比擬。中國的詩歌格律是基於調值的平衡之上的,就像英語的詩歌基於重音之上一樣。四聲分成兩組:一種是「軟」聲調(稱為平聲),幽長遊越;另一種是「硬」聲調(稱為仄聲),包括上聲、去聲和入聲。人聲在理論上是以p、t、k結尾的,已經在現代國語中消失了,中國人要自己的耳朵訓練有素,使之有節奏感,能夠辨別平厭的交替。這種聲調的節奏甚至可見於散文佳品之中,這一點也恰好可以用來解釋中國散文的「可吟唱性」。任何人,只要有耳朵,就可以從約翰·拉斯金和沃爾特·佩特的散文中感受到這種聲調的節奏。只要觀察和對比一下拉斯金文章中用諸如「I」「m」「n」「ng」等「流音」結尾的詞語與用諸如「p」「t」「k」等爆發音結尾的詞語,就會發現這種聲調的節奏分析起來並不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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