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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學生活 散文


  中國古典文學中,真正優秀的散文並不多見。這個觀點聽起來也許太不公平,需要解釋闡明一下。有不少散文綺麗誇飾,獨具一格,價值極高。還有一些散文像詩一般,聲韻節拍安排妥帖,顯然可以吟唱。事實上,無論在學堂還是在家裡,通常所謂散文的朗讀實際就是吟唱。英語中是找不出一個確切的詞語來描述這種朗讀方式的;所謂「吟唱」,就是高聲朗讀詩作,帶上一種抑揚頓挫的誇張語調,不是照著一種固定的聲調語調,而是在總的調式中,又多少依據各個元音的調值不同來決定吟唱方式。這有點類似聖公會教長頌讀「日課」那樣,但每個音節卻要拖得更長一些。

  這種詩一般的散文在公元五六世紀發展到極壞的地步,與綺麗誇飾的散文融為一體。它直承於「賦」這種誇張的用於朝廷祝歌頌詞的文體,其不自然有如宮體詩,其笨拙有如俄國芭蕾。這種絝麗的散文,四個音節和六個音節駢偶交織——又稱「四六文」或「駢體」——只能出現在一種死的語言或經過高度雕琢的語言中,與時代生活的現實完全隔絕。但是,無論駢文、詩化散文還是什麼誇飾的散文都不是優秀的散文。它們可能被稱為優秀的散文,但那是因為沿用了一個錯誤的文學標準所致。筆者意下之所謂優秀散文,須具備圍爐閒談的氣氛和節奏,有如偉大的小說家笛福、斯威夫特和包斯威爾的文筆。而這種散文只能用一種有生命力的而非人工雕琢的語言來完成。極其優秀的散文可見於小說這種用白話寫成的非正統文學裡,不過,我們這兒講正統文學,故而先不談小說。

  ①包斯威爾(Boswel1,1740~1795),英格蘭作家,律師。

  文言的使用會使文章具有一種極為幹練的風格,故不可能成為優秀的散文。優秀的散文首先必須能夠反映日常生活,文言則不稱此職。其次,優秀的散文需要有足夠的篇幅來充分顯示其敘述才能,而文言則往往傾向於惜墨如金,經典作品講究濃縮、字斟句酌、純淨和反復組織。優秀的散文不應該講求典雅,而古典散文卻以典雅為唯一旨趣。優秀的散文是自然地大踏步向前,古典散文則是備受束縛,用裹著的小腳走路,且步步都要走得有藝術性。優秀的散文或許需要1萬至3萬的詞語來全面描寫一個人物,比如利頓。斯特雷奇或甘梅利爾。佈雷德福的肖像描寫,中國的傳記肖像描寫則被限制在200到500字左右。優秀散文的結構不一定要過於均衡對稱,而驕文卻恰恰講究對稱。

  更有甚者,優秀的散文應該是隨便的、談話式的,陳述個人看法的,而中國文學藝術的特點則在於將個人感情隱藏起來,代之以無個性的外表。我們也許會以為侯朝宗給情人李香君立傳至少得用上5000字的白描,但實際上《李姬傳》只用了395字,他仿佛在略述幾句鄰家老姻的美德善行,由於這樣一個傳統,後人要研究過去人們的生活狀況,只能在三四百字間揣摩,而見其大概了。

  實際情形是,文言極不適合於討論或敘述事實,這就是小說家不得不憑藉白話來進行創作的原因。約寫於公元前三世紀的《左傳》仍有描寫戰爭的能力。中國散文大家司馬遷(公元前140~前80?)的語言尚與當時的語言十分接近,敢於摻入一些後世學人譏為「粗俗」的詞語,他的語言雄渾有力,為後世文言作家所難匹敵。後來的王充(公元27~107)也能寫得一手好散文,困為他或多或少在表現自己的思想,反對「典雅綺麗」的文風。然而,此後優秀的散文幾乎不可能有了。文言變得精煉和講究,比如陶淵明(公元372~427)的《五柳先生傳》。此文是他自己的肖像,只用了125個漢字,被認為是創作典範: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次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眠,曾不吝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根據我們的定義,這是雅致的散文,而不是優秀的散文,這是死的語言的明證。假定一個人被迫只能閱讀這種散文——肖像描寫極其模糊,事實的敘述則輕描淡寫——那麼這種散文會給他的智慧帶來什麼影響呢?

  這使我們進一步考慮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即中國散文作品的智慧成分。中國的圖書館或書鋪裡充斥著各種文集。如果你隨手拿起一個作家的「集」(這在中文圖書的分類中總是佔有最大的一類),考察其內容,你就會感到置身於一個由雜文、小品文、傳記、序跋、敘贊、官函以及涉及歷史、文學、神怪等各種筆記所組成的沙漠之中,茫茫然不知所措。最明顯的特點是,此類著作中幾乎有半數是詩歌,所有的學者都是詩人。如果我們記住這樣一個事實,即這些作家也曾就其他話題寫過一篇篇的文章,那末這種混雜的現象也許就情有可原了。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這些雜文小品包含了許多作家的文學創作的精華,也是大部分作家唯一的文學創作活動,這是中國文學的「佳品」。中國的小學生在學習散文的時候,總是要把這些文章當作範文來整段整段地背誦。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考慮到,這些著作代表著多少代以來一個泱泱文學大國無數文人學士們的無數文學創作活動的主要部分,人們就會感到灰心或完全失望。也許我們是在用一個陌生的對之並不適合的標準去判斷這個事實的。在他們的文章裡也總是有人性的因素,有人們的歡笑與悲哀;在這些著作的背後,也總是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的個人生活和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都會使我們感興趣。但是,作為現代人,我們會情不自禁地用現代的標準去衡量。歸有光是當時第一流的作家和文學運動的領袖,但當我們閱讀他為母親寫的傳記時,當我們意識到這是他畢生從事學術研究的最豐碩的果實時,當我們發現它純粹是模仿古人的語言技巧,人物塑造蒼白無力、事實空洞、感情膚淺時,我們有權利感到失望。

  中國古典文學中優秀散文是有的,但這需要人們獨具慧眼,運用一個新的價值標準,自己去尋找。無論是思想和情感的解放還是文體的革新,人們都需要到一群稍有些不太正統的作家中去找。他們的思想中多少有一點左道邪說,他們具有這麼多的智慧內涵,自然會歧視並試圖打破文體的框架。這樣的作家比方有蘇東坡、袁中郎、袁枚、李笠翁、龔定盦,他們都是知識界的叛逆,他們的作品總時時遭到朝廷的禁止或極大貶斥。他們的作品或思想都具有一種體現了他們個性的風格,正統文人視之為過激思想的產物,有害于道德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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