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第五章 婦女生活 纏足


  纏足的性質與起源在很大程度上已為人們所誤解。纏足是婦女被幽禁、被壓制的象徵。這個說法並不過分。宋代的大儒家朱熹也非常熱衷於在福建南部推行纏足的習俗,作為傳授中國文化、提倡男女隔離的一個手段。然而,如果纏足僅僅被看作壓制婦女的標誌,那麼做母親的就不應該那麼熱衷於為自己的年輕女兒纏足。事實上,纏足自始至終都代表著一種性意識的自然存在,纏足無疑起源於那些放蕩的國王的宮廷裡。男人們如此喜歡這個習慣,是因為他們把婦女的腳與鞋看作戀愛的對象並崇拜之,婦女們喜歡這個習慣是因為她們想得到男人們的寵愛。

  纏足的習慣起於何時是有爭議的。實際上這個問題大可不必去辯論,談談它的「演變」也許比談起源更有用處。纏足的唯一正確的定義是用長長的裹腳布把腳纏起來,從而代替襪子。纏足似乎首先是與南唐後主聯繫在一起的,那是公元10世紀,宋代之前。楊貴妃是穿襪子的。她的一隻襪子在她死後被她的奶媽收藏並展出,當時的門要是每人一百文錢。唐代對婦女的小腳與「弓鞋」的狂熱讚賞已蔚然成風。「弓鞋」的頭部翹起,就像古羅馬軍艦高高翹起的船頭。這是最初的纏足方式。這種鞋是那些宮廷舞女穿用的。一個個女子翩翩起舞,宮廷的脂粉氣與香煙燎繞於錦繡珠簾之間。在這種奢靡的氣氛中,自然會產生一個有創見的人物,為已經很精美的感官刺激再添上一點佐料,可謂錦上添花,畫龍點睛之舉。這個人就是短命的南唐的統治者。他也是一個很有造詣的詩人。他命一個纏足的舞女在6英尺高的金子做的蓮花上輕歌曼舞。金蓮花上掛滿了寶石、珍珠和金錢。於是這種纏足的鳳尚就被固定了下來,人們竟相模仿。那纏著的小腳被委婉地稱為「金蓮」,或「香蓮」,這些詞也就因此入詩。這個「香」字很重要。它意味著中國富豪人家驕奢淫逸的氣氛,意味著他們的家裡常常散發著陣陣的幽香。人們描述這種幽香的圖書卷帙浩繁,令人驚歎。

  女人們不僅願意而且非常喜歡趕時髦。即使由此帶來身體上的不適,也在所不惜。這一點井非中國人的獨創。直到1824年,英國的姑娘們甚至願意躺在地上,讓她們的母親手腳並用,幫助她們把自己的身體擠在鯨魚骨架裡。18世紀和19世紀初歐洲婦女常常在適當時候暈倒在地,這些鯨魚骨架的功勞一定不小。中國女子的身體可能贏弱,但她們從來不趕暈倒在地的時髦。俄羅斯芭蕾的腳尖舞是人類自我折磨的又一例,不過這個例子可以在藝術的美名下得到讚賞。

  中國婦女的小腳不僅使男人賞心悅目,而且很驚奇很微妙地影響了中國婦女站立的儀態與走路的步態。屁股向後甩,就像穿著現代的高跟鞋,走起路來極端謹慎,身體不停地搖晃,完全是一觸即倒的樣子。觀看一個小腳女人走路,就像在看一個走鋼絲繩的演員,使你每時每刻都在被她揪著心。纏足實在是中國人感官想像力最精緻的創作。

  然而,男人們置女性姿態於不顧,開始把小腳作為一個愛戀對象而予以崇拜、賞玩、欽佩和歌詠。從那時起,這種夜間穿的鞋子在色情詩歌中就佔據了一個重要的地位,對「金蓮」的崇拜屬￿性心理病理學研究的範圍。在不同小腳的欣賞上,人們施展了自己不少的才能,其技巧並不亞於人們在唐詩鑒賞中所使用的技巧,我們知道,真正既小巧又美觀的腳是十分罕見的,一個城市裡也許不到10只。所以我們很容易理解男人們為什麼這樣動感情,就像他們對小巧玲瓏的唐詩動感情一樣。清代的方絢著有整整一本書描述這種藝術。他把小腳分為五類,十八種。一雙小腳應該具備如下條件:(一)肥,(二)軟,(三)秀。他說:

  瘦則寒,強則嬌,俗遂無藥可醫矣!故肥乃腴潤,軟斯柔媚,秀方都雅。然肥不在肉,軟不在纏。秀不在履。且肥軟或可以形求,秀但當以神遇。

  所有能理解時髦在婦女身上的力量的人,都能理解這個習慣為何能夠經久不衰。我們奇怪地看到康熙皇帝禁止中國人纏足的敕令在幾年後被撤回。滿族姑娘很快就開始模仿中原姑娘的纏足,直到乾隆皇帝下令禁止。那些想讓自己的女兒成長為真正的小姐並嫁與體面人家的母親們從小就要給女孩子纏足,這也是父母的一種遠見。新娘在聽到別人對她的小腳進行讚揚時也會頓然對父母產生一種感激之情。因為除了一個好臉蛋之外,婦女對她們的小腳也感到無限的自豪。正如摩登女郎為自己的小踝節而自豪一樣,這些小腳使她們在任何社交聚會中都能引人注目。在她成長發育的時候,纏足是很痛苦的,有無情的痛苦。但她有一雙美觀的腳,這是她一生的光榮。

  這個邪惡怪誕的習俗受到至少三位學者的批判:李汝珍(婦女小說《鏡花緣》的作者,1825年),袁枚(1716~1799)和俞正燮(177~1840)。他們都是具有獨立思想,對後世頗有影響的學者。然而,這個習俗一直到基督教傳教士們發起反對運動之後才被取消,中國婦女真應該為此而感謝他們。不過,傳教士在這方面也幸運地得到了當時社會形勢的幫助,因為中國婦女發現摩登的高跟鞋基本上可以代替小腳的作用,高跟鞋使婦女的體態更優雅,步伐更斯文,使人感到她們的腳確實看起來比實際要小。李笠翁在他的文章中對生活藝術的精闢見解仍然是對的:「嘗有三寸無底之足,與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處,反覺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則趾尖向下而禿者疑尖,無底則玉筍朝天而頭者似禿故也。」這種對悠閒生活細節的深刻見解,往往是中國天才文人們的特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