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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背景 引言(4)


  中國人有時奇怪,為什麼中國只吸引了一些水手和冒險家來。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讀讀H. B. 摩斯的著作,檢查一下自古到今上述水手們的傳統是如何繼承下來的,分析一下早期葡萄牙水手和現代的老中國通們在世界觀上存在什麼相似之處,他們的興趣,他們選擇細節的自然過程。是什麼樣的客觀條件促使他們漂洋過海,踏土地球的這個角落,是什麼動機使他們過去直到現在還在陸續地到這個未開化的地方來呢?是黃金和投機冒險,黃金和冒險首先使哥倫布這個最大的航海冒險家去尋找一條到達中國的路。

  ①H. B. 摩斯(H. B. Morse,1855~1934),美國的中國問題權威,著有《滿清帝國的貿易和行政》、《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1934年東印度公司在中國活動史》等。

  然後,我們就開始理解這個持續的過程,理解哥倫布-水手傳統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有條不紊地繼承下來的。我於是為中國感到難過,可惜不是我們人性的力量,而是我們的黃金,我們作為具有購買力的動物把西方人吸引到了這個遠東海岸。是黃金和成功,是亨利·詹姆斯所講的「既預示幸福又預示災難的女神」把西方人和中國人綁在一起,把他們扔進這個卑鄙齷齪的漩渦。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人性的和精神的紐帶。無論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自己都不承認這一點。所以,中國人便問英國人,既然你如此記恨中國,為什麼不回到自己的國家去;而英國人則反唇相譏,問中國人為什麼不願意離開租界。他們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的問題。情況就是這樣,英國人認為不值得讓中國人去理解自己,而真正的中國人認為,讓英國人去理解自己更是犯不著的事。

  ①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11~1882),美國作家。

  然而,中國人理解自己嗎?他們是中國最好的講解員嗎?人們公認,自我認識是極難的事。尤其是需要對自己進行大量健康而又清醒的批判時更是如此。語言障礙對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來說並非難事,但中國悠久的歷史卻能使他頗費精神。她的藝術、哲學、詩歌、文學和戲劇之複雜很難使他鑽進去,並加以清理,從而完美地理解和闡明這些問題。他的同胞,同一趟電車上的旅伴,現在正在控制著某省大權的者同學,也都使他難以理解,難以原諒。

  可見,眼前發生的一切,使外國觀察家感到困惑的一切,也使現代的中國人感到困惑。也許中國人與外國觀察家相比更缺乏一種應有的冷靜公正的態度。他的心中正在進行著一種乃至多種艱苦的鬥爭,其中有理想的中國與實際的中國之爭;有對祖先感到自豪而對外國人又感到羡慕的鬥爭,這也許是更為激烈的鬥爭。他的靈魂正在為這樣一種鬥爭所撕裂:即兩種對立的忠誠之間的鬥爭——對古老的中國的忠誠,一半出於浪漫,一半出幹自私,以及對開明與智慧的忠誠,這種智慧渴望變革,渴望將所有那些腐敗、墮落、乾枯或者發黴的東西一掃而空。有時,這是一種更為基本的鬥爭,產生於羞恥與自豪之間,對自己的家庭忠貞不渝,而對家庭的現狀又感到不滿和慚愧。這都是非常健康的本能心理。有時,他的宗族自豪感占了上風,而在正常的自豪感與極端的保守之間的距離是那麼近;有時他的羞恥的本能占了上風,而在誠心改革的願望與非常膚淺的現代化和現代拜金主義之間,距離又是那麼小。要想避免這兩種極端,實在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那麼,將自豪感與誠實改革的願望結合起來的關鍵在哪裡呢?既能欣賞,又能批判;既用理智,又用感情;使二者結合絕非易事。因為這就要求我們對古老的文化進行一番打撈工作,就像整理自己的傳家寶一樣。就是有古玩鑒賞家的眼光有時也不免看鍺,他的手指也不免猶豫不決,不敢去撿出那應當撿出的東西。這項工作要求我們有勇氣,有一種罕見的誠實,還有那更為罕見的不斷向自己提出問題的活躍頭腦。

  他與外國觀察家相比,顯然有獨特的優越之處。他是中國人。作為中國人,他不僅用自己的理智,也用自己的感情去思維。他知道在他的血管裡洶湧奔騰著的是既有自豪也有恥辱的中國血。這種神秘中的神秘處在自己的生物化學結構之中,運載著中國的過去與未來,承受著她所有的驕做與恥辱,榮耀與邪惡。看來,我們整理傳家主的比喻並不全面,因為上述這些下意識的民族遺產都已融于中國人自身之中,成為他的組成部分。他可能已經學會玩英國足球,但他並不是真的愛好,他或許已學會羡慕美國人的高效率,但在內心裡,卻反對這種效率;他也許學會使用餐巾,但他討厭這種東西;從舒伯特的旋律和勃拉姆斯的樂曲中。他聽到了一種泛音,這是一種東方古老的民歌和田園詩的回聲在誘惑他回到東方來。他昔心鑽研了西方美好與難臻的東西。但他還是回到東方來了。在接近40歲時,他的東方血液將他戰勝了。他看到父親戴著中式絲綢瓜皮小帽的畫像,便脫掉了西裝,換上了中式長袍與便鞋。啊,多麼舒服,既平和又舒但。在中式長袍與便鞋中,他的靈魂得到了慰藉。他再也不能夠理解狗帶項圈這類事情了。也奇怪,他自己在那麼長的時間裡居然能容忍這種東西。他再也不踢足球了,而開始尋求中國式的修身之道。他漫步于桑田竹林之中,楊堤柳岸之上,做著自己的鍛煉活動,這種活動甚至與英語中的「鄉間散步」也有差異。這是東方式的漫步,於身心大有神益。他甚至討厭「鍛煉」這個詞,為什麼要鍛煉呢?這是一個可笑的西方觀念,甚至那些可受尊敬的人為一隻球在運動場上互相追逐也是荒唐的,極端荒唐;更荒唐的是在大夏天運動以後,還要把自己裹在悶熱的法蘭絨和羊毛絨衣之中。為什麼找這麼許多麻煩,他想。他記得自己當年也是樂此不疲的,可他那時還年輕,不成熟,不能控制自己。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他真的沒有這個運動的衝動。不,他生來就是與此不同的,他生來是要叩頭,要安靜,要和平,而不是要足球、狗頸圈、餐巾、效率等等。他有時想,自己可能是一頭豬,而西方人則是一條狗。狗喜歡咬弄豬,而豬則只是報之以哼哼,這甚至很可能是滿意的哼哼。為什麼不呢?他甚至想做一頭豬,像一頭真正的豬那樣地舒服。他並不羡慕狗的頸圈,不羡慕狗的效率和拜金主義。他所有的要求不過是安靜地一人呆在那裡,狗不要去打擾他。

  這就是我們當代的中國人是如何觀察東西方文化的。這是唯一觀察和理解東方文化的途徑。他有一位中國父親和一位中國母親。每每論及中國,他總會想到自己的父母親,想到他們的言談舉止。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勇氣、忍耐、苦難、幸福、堅忍與剛毅。這是不受現代文明影響的生活。然而卻絲毫不比現代文明生活遜色。同樣偉大,同樣高尚,同樣謙遜,同樣真摯。這樣他真正地瞭解中國了。這似乎是我所看到的觀察中國的唯一方法,也是觀察任何一個外國的方法,亦即考察普通人的而不是異乎尋常人的道德價值,通過考察在表面英俊優雅的儀態之下真正的禮貌與謙恭程度,通過考察婦女奇裝異服遮蓋下的真正婦女特徵與母親氣質,通過觀察男孩子的調皮與女孩子浪漫的白日夢。男孩子的調皮,女孩子的夢想,兒童們的笑聲,他們嗒嗒嗒的腳步聲,婦女們的哭泣,男人們的憂傷——這在全世界都是相似的,只有從男人們的憂傷與女人們的哭泣中,我們才能真正認識一個國家。民族之間所不同的僅僅是社會行為的方式,這是所有明智穩妥的國際批評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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