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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我為什麼是一個異教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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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時一個異教徒也會將這個更為和暖的、更為快樂的世界,同時看成一個更為稚氣的、更像尚在生長中的世界;一個人如若能夠長久保持著這個幻想,確是一件好而有益的事情 ;他的觀念將和佛教徒對生命的觀念相近似;這個世界將因此好似更為彩色華麗,不過同時也將因此成為一個不十分實在的,所以價值較低的世界。在我個人說起來,凡是不十分實在的和彩色過重的事物都是要不得的。一個人如要得到一種真理,必須付一筆代價;不論它的後果如何,我們終是需要真理的。這個境地在心理上,正和一個殺人者所處的境地相同,如若一個人犯了一次殺案,以下的最好辦法就是自首。我就是因了這個理由,所以鼓起勇氣轉變為一個異教徒的。但一個人在承認一切之後,他自會沒有懼怕的。心裡安適就是一個人在承認一切之後所處的心境(這裡我覺得我已受了佛教和道家思想的影響)。 我或者也可以將基督徒的和異教徒的境地用下列的說法加以區別:我個人的異教思想同時為了自傲心和自卑心棄絕了基督教,是為了情感上的自傲心和理智上的自卑心,但籠統的說起來,自卑的成分比自傲居多。我是為了情感上的自傲心,因為我深不願見除了我們是人類的理由,所以應該做和藹合禮的男女人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在理論上,如若你是喜歡將思想分類的話,則這個當可歸入可做代表的人性主義思想。但大半我是為了自卑心,為了理智上的自卑心,因為當著現代的天文學的面前,我不能再相信一個尋常人類會被大創造者視為一個重要分子,因為一個人類不過是地球上一個極其微渺的分子,地球也不過是太陽系中一個極其微渺的分子,而太陽系更不過是大宇宙中一個極其微渺的分子罷了。人們的大膽和他的傲然誇張,實是所以使我傾跌的東西。我們對於那個「超人」所做的工作,所知道者只不過是幾千萬分之一,所以我們怎能夠說,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性質?怎可以對他的能耐做假定之說呢? 人類個人的重要,無疑地是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之一。但我們可試看在基督徒的日常生活中,這條教義已將他們引進到怎樣的可笑的誇張。 在我母喪後出殯的四天之前,忽然大雨傾盆,這雨如若長此下去(這在漳州,秋天是時常如此的),城內的街道都將被水所淹沒,而出殯也將因此被阻。我們都是特地從上海趕回去的,所以如若過於耽擱日子,於我們都是很不便的。我的一個親戚(她是一個極端的、但也並不是不常見的中國篤信基督者的榜樣)向我說,她向來信任上帝,上帝是必會代他的子女設法的。她即刻做祈禱,而雨竟停止了,顯然是為了這樣便可以讓我們這個小小的基督徒家庭舉行我們的出殯禮。但這件事裡邊所含的意義是:倘若沒有我們這件事夾在當中,上帝便將聽任全漳州的萬千人民遭受大水之災,如以往所常遭到的一般;或也可說是:上帝不是為了漳州萬千的人民,而只是為了我家這少數幾個人要趁著晴天出殯,所以特地將雨停止,這個意義使我覺得實是一種最不可思議的自私自利。我不能相信上帝是會替如此自私的子女想什麼法子的。 還有一個基督教牧師寫了一篇自傳文,其中述說:在他的一生中,上帝許多次照顧他的故事,希望因此榮歸於上帝。其中有一件上帝照應他的事件是:當他籌集了六百元去購買到美國去的船票的那一天,上帝特地將匯兌率降低一些,以便這位重要人物在購買美金船票時,可以便宜一些。以六百元所能購買的美金而言,高低的相差至多不過一、二十元,難道上帝單單為了使他這個兒子可以得到一、二十元的便宜,便竟肯使巴黎、倫敦和紐約的交易所經過一次金融風潮嗎?我們應記得這種榮歸於上帝的說法,在基督徒群中是並非罕見的。 人們的壽限大都不過七十歲,而他們竟會這般的厚顏自傲。人類以其集合體而言,也許已有一部很動人的歷史,但以各個而言,則在宇宙中正如蘇東坡所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或如朝生夜死的蜉蝣罷了。基督徒不肯謙卑。他們對於這股他們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的生命巨流(這股大流永遠向無窮無盡處流去,如一條大河之流向海中,永遠變遷,而也是永遠不變的)的集體的永存,從來不知道感覺滿足。瓦器將向窯工問說:「你為什麼將我燒成這個模式,為什麼將我燒成這般的脆法?」瓦器因為易於破碎,所以感覺不滿足。人類有了這樣一具奇異的身體,這具幾乎近於神聖的身體,也仍感覺不滿足。他還要長生不老!他不肯讓上帝安寧。他每天還要做祈禱,他每天還要從這「萬物之源」那裡討些個人的賞賜。他為什麼不讓上帝得一些安寧呢? 從前有一個中國學者,他不信佛教,但他的母親則很相信。她極其虔誠,整天不停的念「阿彌陀佛」以積功德。但在她每念一次「阿彌陀佛」時,她的兒子即在旁邊喚一聲「媽媽」。她惱了。「這樣看起來,」她的兒子向她說:「菩薩如果也聽得見你這般的喚他時,他不也要發惱嗎?」 我的父母都是極虔誠的基督徒。每晚聽我父親領著頭做晚禱,便可以知道他的虔誠程度。我是一個對宗教感覺很敏銳的孩子。我以一個牧師兒子的地位,受到教會教育的便利,我從其長處獲得益處,但也從其短處獲得痛苦。對它的長處,我是始終感謝的,而對於它的短處,則將它轉變成我的力量。因為依照中國哲學的說法,一個人的生命中是並沒有所謂好運或厄運的。 我是不許到中國戲院裡邊去看戲的,不許聽說書的,是完全和中國的民間神話和故事隔絕的。當我踏進教會學校之後,我父親所教我讀過的一些四書是完全荒廢了。這或許於我是一種益處——因為這一來,使我在後來受過西方教育之後,能以一個西方小孩走到東方新奇世界裡的愉快心境,再回去研究這些舊學。當我在學校讀書時代,我的完全拋棄毛筆而專用自來水筆,是于我最有益的事情,因為這使我在心理上始終對於東方覺得它是一個完全新鮮的世界,直到我已有了做研究它的準備的時候。如若維蘇威火山不將龐貝城掩沒,則龐貝的古跡必不能保存得這樣的完備,那地方石板街上所留的車轍必不能保存到今日。教會學校的教育就是我的維蘇威火山。 思想這件事總是危險的。而且,思想總是和魔鬼有聯絡的。當我在學校受教育的時代,也就是我最虔信宗教的時代,我心中對於基督教生活的美麗感覺,和一種對任何物事都想探求其理由的念頭已漸漸的發生衝突。但很奇怪的,當時我並不感覺到那種幾乎使托爾斯泰因而自殺的痛苦和失望。在每一個階段中,我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統一的基督徒,在信念上仍很融洽,不過比上一個階段開通一些,在盲從教條上次數略少一些。無論如何,我終究還隨時想到「山上的教訓」,聖詩中如「看那些田中的百合花啊!」這種句子太好了,使我相信它不會是假的。我就因了這些,因了意識到內心的基督教生活,所以使我生出了新的力量。 但教義則很可怕的從我的心頭漸漸地溜了出去。許多淺近的事情漸漸的使我覺得不自在。「肉體的復活」這一條,當基督未能在第一世紀中人所期望的第二次降臨裡邊實現,諸聖徒沒有從他們的墳墓裡邊肉身走出來時,即已證明是不成立的,但這一條現在依然存在於聖徒的信條中。這就是很淺近的事情中之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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