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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我為什麼是一個異教徒(1)


  宗教終是一樁屬￿個人的事件,每個人都必須由他自己去探討出自己的宗教見解。只要他是出於誠意的,則不論他所探討得到的是什麼東西,上帝絕不會見怪他。每個人的宗教經驗都是對他本人有效的,因為我已說過它是一種不容爭論的東西。但是,如若一個誠實的人將他對於宗教問題的心得用誠懇的態度講出來,則也必是有益於他人的。我在提到宗教時,每每避開它的普泛性,而專講個人的經驗,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是一個異教徒。這句話或許可以作為是一種對基督教的叛逆,但叛逆這個名詞似乎略嫌過火,而還不能準確地描寫出一個人怎樣在他的心理的演變中,逐漸的背離基督教。他怎樣地很熱忱地極力想緊抱住基督教的許多信條,而這些信條仍會漸漸的溜了開去。因為其中從來沒有什麼仇恨,所以也談不到什麼叛逆。

  因為我生長在一個牧師的家庭中,並且有一個時期也預備去做傳道工作,所以在意旨的交戰之中,我的天然感情實在是向著基督教方面,而並不是反對它。在這個情感和意識交戰的當中,我漸漸的達到了一個肯定的否認贖罪說的地位。這個地位照簡單的說法,實在不能不稱之為一個異教徒的地位。我始終覺得只有處在有關生命和宇宙的狀態的信仰時,我方是自然自在,而無所交戰於心。這個程度的演變極其自然,正如兒童的奶牙脫落,或已熟的蘋果從樹頭掉落一般。我對這種脫落當然是不加以干涉的。照道家的說法,這就是生活於道裡邊。照西方的說法,這不過是依據自己的見解,對自己和宇宙抱一種誠懇的態度罷了。我相信一個人除非是對自己抱著一種理智上的誠懇態度之外,他便不能自在和快樂。一個人若能自在,則便已登上天堂了。在我個人,做一個異教徒也無非是求自在罷了。

  「是一個異教徒」這句話,其實和「是一個基督徒」在意義上有什麼高下之分?這不過是一句反面的話,因為在一般的讀者心目中,「是一個異教徒」這話的意義,無非說他不是一個基督徒罷了。而且「是一個基督徒」也是一句很廣泛很含混的說話,而「不是一個基督徒」這句話也同樣是意義不很分明的。最不合理者,是將一個異教徒這名詞的意義定為一個不信宗教或上帝的人。因為根本上,我們對於「上帝」或「對於生命的宗教」的態度還沒有能夠定出確切的意義哩。偉大的異教徒大都對大自然抱著一種深切的誠敬態度,所以我們對異教徒這個名詞,只可取其通俗的意義,將它作為不過是一個不到禮拜堂裡去的人(除為了一次審美的衝動外,我確不大到禮拜堂裡去),是一個不屬￿基督教群,而並不承認尋常的正統教義的人的解說。

  在正的方面,中國的異教徒(只有這一種是為我所深知而敢於討論的)就是一個以任心委運的態度去度這塵世的生活的人。他稟著生命的久長,腳踏實地的,很快樂的生活著,時常對於這個生命覺到一種深愁,但仍很快地應付著。凡遇到人生的美點和優點時,必會很深切的領略著,而視良好行為的本身即是一種報酬。不過我也承認他們對於因想升到天堂去,才做良好的行為,反之,如若沒有天堂在那裡誘引,或沒有地獄在那裡威嚇,即不做良好行為的「宗教的」人物,自有一些憐憫和鄙視的心思。倘若我這句話是對的,則此間有很多的異教徒,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現在的開明基督徒和異教徒,其實是很相近的,不過在談到「上帝」時,雙方才顯出他們的歧異點。

  我以為我已經知道宗教的經驗的深度,因為我知道一個人不必一定須像紐曼主教(Cardinal Newman)一般的大神學家,才能獲得這種經驗——否則基督教便失去了它的價值,或已經被人誤解了。在我眼前看來,一個基督徒和一個異教徒之間的靈的生活,其區別之點不過是崇信基督教者是生活於一個由上帝所統治和監視的世界中,他和這個上帝有著不斷的個人關係。所以他也可說是生活在一個由一位仁慈的父親所主持的世界中,他的行為水平須諧合於他以一個上帝之子的地位所應達到的標準。這個行為水平顯然是一個普通人所難以在一生中,或甚至在一個星期中,或甚至在一天之中毫無間斷地達到的。他的實際生活是遊移於人類的生活水平,和真正的宗教生活水平之間的。

  在另一方面,這異教徒住在這世界上是像一個孤兒一般,他不能期望天上有一個人在那裡照顧他,在他用祈禱方式樹立靈的關係時即會降福於他的安慰。這就顯然是一個較為不快樂的世界 ;但也自有他的益處和尊嚴,因為他也如其他的孤兒一般不得不學習自立,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並更易於成熟。我在轉變為異教徒之中,始終使我害怕的,並不是什麼靈的信仰問題,而就是這個突然掉落到沒有上帝照顧我的世界裡邊去的感念,這個害怕直到最後的一霎方才消滅。因為當時我也如一般從小即是基督徒的人,覺得如若一個個人的上帝其實並不存在,則這個宇宙的托底便好似脫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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