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生活的藝術 | 上頁 下頁
二、我為什麼是一個異教徒(3)


  後來,我又加入了神學班,以求深造。於是我又發現了教義中的另一條也有使我起疑的地方。那一條就是「處女生兒」,美國各神道學院的主任教授對於這一條都各抱著不同的見解。最使我動惱的是:中國信徒必須在受洗禮之前,將這一條囫圇承認,不許稍生疑問,而同一教會裡邊的神學家則不許公然認為是一件疑問。這好似有些虛偽,而且也似乎是不公允的。

  我讀到高級的神學,研究到「水門」究竟在那裡那種細微問題時,我便覺得責任已經解除,因而對於神學便不肯認真,結果是我學科的成績漸漸低落。我的教師即以為我的性情根本不合於做一個教會牧師,因此主教也以為我不如從此脫離。他們不願再在我的身上耗費徒然的教誨了。這在我現在看來,也好似一種不露相的好運。因為我很疑惑如若我當時依舊讀下去,而終於穿上了一件牧師的長袍之後,我是否真能夠心口如一啊!這種對於神學家和一般的教徒所須信仰的信條的反抗意念,在我看來,實在差不多近於我所謂「背叛」了。

  當這個時候,我已達到深信基督教的神學家實是基督教的大敵的地步。他們有著兩個我最不能瞭解的矛盾點:第一,他們將基督教的信仰整個結構完全系在一隻蘋果上。如若亞當沒有吃蘋果,世上即不會有原始的罪惡,如若世上並沒有原始的罪惡,世上便不需要什麼救贖。不論那只蘋果在象徵上有怎樣的價值,但這一點終是極顯明的。基督本人從來沒有提起過原始的罪惡或救贖這件事情,所以它其實是並不符於基督的訓誨的。總而言之,我從研究文學之後,我也如現代的美國人一般,不能意識到我有著什麼罪惡,而且絕不相信我有罪惡。我所能意識到的就是:上帝只要能如我的母親愛我一般的一半,他便絕不會將我打到地獄裡邊去的。這是我內心意識裡邊的一次最後的行為,不論為了那一種宗教,都不能不承認其為事實。

  還有一個問題,在我看是尤其不合理的。這就是:當亞當和夏娃在蜜月中吃了一隻蘋果時,上帝即異常大怒,罰他們的子孫世世代代的為了這一件小小的罪過而受罪,但是,當同是這班子孫將上帝的獨子害死時,上帝即異常快活,將他們一起赦免。不論人們對這件事有怎樣巧妙的解釋和論據,我總認它是極不合理的。這也就是使我不自在的末了一件事情。

  我在畢業之後,還依舊是一個很熱心的基督徒,曾自動的在北京的清華學校(非教會學校)裡邊組織了一個主日聖經班,這事並曾使當時的許多同事教員心裡很不高興。這聖經班的聖誕日集會使我最受痛苦,因為我是在拿一件我自己所不相信的偽事在那裡告訴給中國的兒童聽。自從我將一切都借著理智破解之後,留在我心中的就只剩了愛心和恐懼兩件事:一種渴望能依賴一個全智的上帝,庶使我可以覺得快樂的愛心,如若沒有了這個一再撫慰的愛心,我便不能如此快樂和安寧——和墮落到孤兒世界中去的恐懼心。最後我居然獲救了。我和一位同事辯論說:「如若沒有上帝的話,人民便不肯行善,而世界必將顛倒了。」

  「不然。」我的孔教同事回說:「因為我們都是懂道理的人類,所以我們應該能夠過一種合於道理的人類生活。」

  這個令人崇尚人類生活尊嚴的說法,割斷了我和基督教的最後一線關係,從此之後,我便成為一個異教徒了。

  現在我已完全明白了。異教的信仰是一種更為簡單的信仰。它沒有什麼假定之說,也無須做什麼假定之說。它專就生活的事實而立論,所以使良好的生活更為人所崇尚。它在不責善之中,使人自然知道行善。它並不借著種種假定的說法,如:罪惡、得救、十字架、存款於天上,人類因了上天第三者的關係,所以彼此之間有一種彼此應盡的義務等,——都是一些曲折難解、難以直接證明的事情——去勸誘人們做一件善事。如若一個人承認行善的本身即是一件好事,他即會自然而然將宗教的引人行善的誘餌視作贅物,並將視之為足以掩罩道德真理的彩色東西。人類之間的互愛應該就是一件終結的和絕對的事實。我們應該不必借著上天第三者的關係而即彼此相愛。基督教,在我看來,好似已使道德成為一件非常困難、非常複雜的事情,而罪惡倒反而是一件極易動人、極自然和極可悅的東西。在另一方面,異教主義倒好似能夠將宗教從神學裡邊拯救出來,而恢復了它的信仰的簡單性和感覺的尊嚴。

  其實,我頗已看出有許多神學的謬說怎樣從第一、第二、第三世紀中漸漸的產生,將「山上訓誨」的簡單真理歪曲成一種嚴厲、不合人情、自以為是的結構,以供一個祭司階級自私的利用。從「啟示」這個名詞即能看出其中的隱情。這啟示就是一種授予一個先知的特別秘密或神聖的計劃,由這先知以師生授受的方式世代傳襲下去;這啟示也是各種宗教中從回教和摩門教到活佛的喇嘛教和愛迪夫人的基督教科學所都具有的,以便他們可以各自握著當作一種得救的特有的註冊專利品。凡是祭司階級都是依賴這個啟示為他們的日常食糧而獲得生活的。「山上訓誨」這個簡單真理必須修飾起來,上帝所重視的百合花必須將它鍍上金子。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一個亞當」、「第二個亞當」,如此的類推下去。聖保羅的邏輯在基督教的早年時代似乎是很能動人聽聞,令人很難以責難的,但在現在較為乖滑較富於意識的人的心目中,則便似十分勉強,缺乏力量了;而崇尚啟示的弱點,即在這種亞洲式的推論邏輯和現代對真理的較為乖滑的領悟之間,顯露於現代人的眼前了。所以,只有借著回到異教主義和不承認啟示,一個人方能回到原始式的(在我看來是較為滿意的)基督教。

  所以說,一個異教徒為不信宗教的人是錯誤的,其實他所不信的不過是不信各式各樣的啟示罷了。一個異教徒是必然信仰上帝的,不過他因恐旁人誤會,所以不肯說出來。中國的異教徒都是信仰上帝的,文學中所用以表示這個上帝的名詞,其最常見者就是「造物者」。唯一的不同點就在:中國的異教徒很誠實地聽任這位「造物者」隱處在一個神秘的彩翬中,不過對他表示著一種尊畏和虔敬,而即以為足夠了。對於這個宇宙的美麗,對於萬物的巧妙,對於星辰的神秘,對於上天的奇偉,和對於人類靈魂的尊嚴,他都是能領會的。他接受死亡,他接受痛苦,視之不過為生命中所不可免的東西,視之如曠野的陣風,如山間的明月,而從無怨言。他以為「委心任運」乃是最虔敬的態度和宗教信仰,而稱之為「生於道」。如若「造物者」要他在七十歲死亡,他便坦然在那時去世。他又相信「天理循環」,所以世界絕不會永遠沒有公道。此外,他便無所求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