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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冥寥子遊(3)


  歌罷,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為?吾輩飲方酣,而渠乃來敗人意。亟以胡餅遣之。」道人則受胡餅趨出。一客謂其從者曰:「急追還道者。」前一客曰:「飲方歡,恨渠來溷人,以胡餅逐之善矣,何故追還?」後一客曰:「僕察道者有異,欲令遇而熟視之。」前一客曰:「乞兒也,何異之?彼渠意所需,一殘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詞,小不類乞者。」

  座上若有一紅綃歌姬離席曰:「以兒所見,此道者,天上謫神仙也。兒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謬為乞兒狀,而舉止實微露其都雅。歌辭深秀乃金台宮中語,固非人間下裡之音,況吐乞兒口哉!神仙好晦跡而遊人間,乞追之勿失。」

  最後一客曰:「何關渠事,亦飲酒耳。試今追還道者,固無奇矣。」

  紅綃者不服,曰:「兒固與諸公無緣。」

  又若有一青綃者複離席曰:「諸公等以此為賭墅可乎?試令返道者:果有異,則言有異者勝;返之而無奇,則言無奇者勝。」諸公大哄曰:「善。」令從者追之。則化為烏有先生矣。從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測也。」紅綃者愀然曰:「是甫出門而即烏有耶,惜哉失一異人!」

  冥寥子曳杖逍遙而出郭門。連經十數大城,皆不入。至一處,見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下臨清池。時方春日韶秀,鳥唱嘉樹,百卉敷榮。城中士女,新袨妝服,雕車繡鞍,競出行春。或蔭茂樹而飛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樓,或欋青雀。或並轡而尋芳,或連袂而蹋歌。冥寥子樂之,為之踟躕良久。

  俄而有一書生,膚清神爽,翩翩而來,長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僕有少酒在前溪小閣櫻桃之下,朋儕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從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處,若見六七書生,皆少年俊雅。先一書生笑謂諸君曰:「吾輩在此行春,無雜客,適見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與道者共之,諸君以為何如?」咸應曰:「善。」

  於是以次就座,道者坐末席。酒酣暢洽,談議橫生,臧否人物,揚扢風雅。有稱懷春之詩者,有詠禾黍之篇者,有談廊廟之籌策者,有及山林之遠韻者,辨博紛綸,各極其至,道人在座,飲啖而已。先書生雖在劇譚中,顧獨數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獨無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聽之欣賞而不能盡解,又何能出一辭?」

  少遲,諸君盡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時多妖麗,蘼蕪芍藥,往往目成。而道人獨行入山徑,良久而出。諸君曰:「道者獨行入山何為?」曰:「貧道適以雙柑鬥酒,往聽黃鸝聲耳。」一書生曰:「道者安得作許語?差不俗。庸知非黃冠中之都水、賀監耶?」道人深自謙抑。

  諸君複還就坐,一人曰:「今日之遊,不可無作。」一人應曰:「良是。」

  有一人則先成一詩曰:

  疏煙醉楊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盡,
  前溪是酒家。

  ◎

  廚冷分山翠,
  樓空入水煙;
  青陽君不醉,
  風雨送殘年。

  ◇

  ……道人曰:「諸公詩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嘗我輩之詩,必善此技,某等願聞。」道人起立謙讓再三,諸君固請不輟。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綠霞紅處;
  仙犬忽驚人,
  吠入桃花去。

  ◇

  諸君大驚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語,我輩固知非常人也。」於是競問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問者不已,道人曰:「諸公何用知道人名?雲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見呼以『雲水野人』可矣。」諸君既心異道人,於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貧道浪遊至此,四海為家,諸公謬愛,即追隨入城,無所不可。」

  遂相攜入城,以次更宿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城中傳聞有一「雲水野人」,好事者爭相致之,道人悉赴。人與之飲酒,即飲酒 ;與之談詩文,即談詩文;挈之出遊,即出遊,詢以姓名,則笑而不答。其談詩文,剖析今古,規合體裁,頗核;或稱先王,間及世務,兼善詼諧,人愈益喜之。

  而尤習於養生家言。偶觀歌舞,近靡曼,或調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類有標韻者。至主人滅燭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窺。夜嘗少臥,借主人一蒲團,結跏趺其上,倦則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異焉。

  居月餘,一日忽告去。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錢布帛諸物相贈,作詩送行。臨別,諸公皆來會,惆悵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門,第僅足百錢,悉出諸公所贈諸物,散給貧者而去,諸公聞之益歎息,莫測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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