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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論遊覽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

  一、論遊覽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之一,但現在已變成一種實業。旅行在現代,確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設的旅行機關,已盡力下了一番功夫以提倡旅行;結果是現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幾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過旅行到了現代,似乎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我們如要瞭解何以謂之旅行,我們必須先能辨別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種虛假旅行。

  第一種虛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改進。這種心胸的改進,現在似乎已行之過度;我很疑惑一個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夠這般容易地改進。無論如何,俱樂部和演講會對此的成績都未見得良好。但我們既然這樣專心於改進我們的心胸,則我們至少須在閒暇的日子,讓我們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這種對旅行的不正確的概念,產生了現代的導遊者的組織。這是我所認為無事忙者令人最難忍受的討厭東西。當我們走過一個方場或銅像時,他們硬叫我們去聽他講述生於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見過女修道士帶著一群學校兒童去參觀一所公墓,當他們立在一塊墓碑的前面時,一個女修道士就拿出一本書來,講給兒童聽,死者的生死月日,結婚的年月,他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許多不知所云的事實。我敢斷定這種廢話,必已使兒童完全喪失了這次旅行的興趣。成人在導遊的指引之下,也變成了這樣的兒童,而有許多比較好學不倦的人,竟還會拿著鉛筆和日記簿速記下來。中國人在有許多名勝的地方旅行時,也受到同樣的麻煩;不過中國的導遊不是職業人員,而只是些水果小販、驢夫,和農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職業導遊活潑,但所講的話則不像職業導遊那麼準確。某一天,我到蘇州去遊覽虎邱山,回來時,腦筋中竟充滿了互相矛盾的史實和年代;因為據引導我的販橘童子告訴我,高懸在劍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橋,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妝處(實則西施的梳粧檯遠在十哩之外)。其實這童子只不過想向我兜賣一些桔子,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間傳說怎樣漸漸的遠離事實,而變為荒誕不經。

  第二種虛假的旅行,即為了談話數據而旅行,以便事後可以誇說。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產地虎跑,看見過旅行者將自己持杯飲茶時的姿勢攝入照片。拿一張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給朋友看,當然是一件很風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將重視照片,而忘卻了茶味。這種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縛,尤其是自帶照相機的人,如我們在巴黎或倫敦的遊覽事中所見者。他們的時間和注意已完全消耗於拍攝照片之中,以致反而無暇去細看各種景物了。這種照片固然可供他們在空閒的時候慢慢地閱看,但如此的照片,世界各處那裡買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費了許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攝呢。這類歷史的名勝,漸漸成為誇說資料,而不是遊覽資料。一個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記憶者也越富,因而可以誇說的也越多。這種尋求學問的驅策,使人在旅行時不能不于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的多數的名勝地。他手裡拿著一張遊覽地點程序表,到過一處,即用鉛筆畫去一個名字。我疑心這類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講究效能的。

  這種愚拙的旅行,當然產生了第三種的虛偽旅行家:即預定了遊覽程序的旅行家。他們在事先早已能算定將在奧京或羅京耽擱多少時候。他們都在起程之前,先預定下遊覽的程序,臨時如上課一般的切實遵時而行。他們正好似在家時一般,在旅行時也是受月份牌和時鐘的指揮的。我主張真正的旅行動機,應完全和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動機應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較為詩意的說法,旅行以求忘卻一切。凡是一個人,不論階級比他高者對他的感想怎樣,但在自己的家中,總是唯我獨尊的。同時他須受種種俗尚、規則、習慣和責任的束縛。一個銀行家總不能做到叫別人當他是一個尋常人看待,而忘卻自己是一個銀行家,因此在我看來,旅行的真正理由實是在於變換所處的社會,使他人拿他當一個尋常人看待。介紹信於一個人做商業旅行時,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業旅行是在本質上不能置於旅行之列的。一個人倘在旅行時帶著介紹信,他便難以期望恢復他的自由人類的本來面目,也難以期望顯出他於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類天然地位。我們應知道一個人到了一處陌生地方時,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紹到同等階級的社會去周旋的舒適外,還有比這更好的,由一個童子領著到深山叢林裡去自由遊覽的享受。他有機會去享受在餐館裡做手勢點一道熏雞,或向一個東京警察做手勢問路的樂趣。得過這種旅行經驗的人,至少在回到家裡後,可以不必如平時的一味依賴他的車夫和貼身侍者了。

  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在於無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劄、無囁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絕不知道他往那裡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寥子遊》中很透切地闡明這一點。——這遊記我譯引在下文裡邊。他在某處陌生的地方並無一個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說:「無所特善視者,盡善視普世人也。」沒有特別的朋友,就是人盡可友,他普愛世人,所以就處身於其中,領略他們的可愛處,和他們的習俗。這種好處是坐著遊覽汽車去看古跡的旅行家所無從領略的。因為他們只有在旅館裡邊,和從本國同來的遊伴談談天的機會。最可笑的是有許多美國旅行家,他們到巴黎之後,必認定到同遊者都去吃的餐館中去吃飯,好似藉此可以見一見同船來的人,並可以吃到和在家時所吃一樣的烘餅。英國人到了上海之後必住到英國人所開設的旅館裡邊去,在早餐時照常吃著火腿煎蛋,和塗著桔皮醬的麵包,閒時在小飲室裡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車時,必很羞縮地拒絕。他們當然是極講究衛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絕沒有和當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機會。因此也就喪失了一種旅行中最大的益處。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這一類旅行家每喜歡到闃無人跡的山中去,以便可以悠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樂。所以這些旅行家在預備出行時,絕不會到百貨公司去費許多時刻選購一套紅色或藍色的游泳衣,買唇膏尚可容許,因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騷者,喜歡色色自然,而一個女人如若沒有了好唇膏,便會不自然的。但這是終究為了他們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濱去的緣故,而在這種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發生更深的關係的益處的。往往有人到了一處名泉欣然自語說:「這可真是幽然獨處了。」但在旅館吃過晚飯在起居室內拿起一張報紙隨便看看時,即看見上面載著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過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獨」步時,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將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接著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吃茶點,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你並能聽見某丙夫人喊著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住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麼事物,也不為看什麼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雲和樹。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杭州附近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據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當他們上山時,霧氣越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須上去,因為頂上有奇景可見呢。」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於是她再跟著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別人都視作好景。「那裡是什麼?」她問。「這就是倒植蓮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為懊惱,就想回身。「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著別人上去。最後,他們已達山頂,四圍只見一片雲霧,和天邊隱約可見的山峰。「但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可看啊。」她責問說。「對了,我們特為上來看虛無一物的。」她的中國朋友回答她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別。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並沒有看到什麼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集新著作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本國中,其人情和風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採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為一部傑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在於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問題」,這就可使到遠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閒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別。

  依金聖歎之說,兩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副別才,眉下的一雙別眼。」其要點在於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之眼。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裡去,也是白費時間和金錢。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這兩種能力,則不必到山裡去,即坐在家裡遠望,或步行田間去觀察一片行雲、一隻狗、一道竹籬或一棵孤樹,也能同樣享受到旅行的快樂的。我現在譯引一段金氏所論真正旅行藝術的說辭如下:

  吾讀世間遊記,而知世真無善遊人也。夫善遊之人也者,其於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嶽,洞天福地,固不辭千里萬里,而必一至以盡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一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則方且不必直至于海山方嶽,洞天福地,而後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畢其事矣;明之日,又將至一福地,又將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於以從事。從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則不免曰:「連日之遊快哉!始畢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離前之洞天,而未到後之福地,中間不多,雖所隔止於三二十裡,又少而或止於八、七、六、五、四、三、二裡 ;又少而或止於一裡半裡,此先生則于一裡半裡之中間,其胸中之所謂一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即何嘗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忽然結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駭目驚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我每每諦視天地之間之隨分一鳥、一盆、一花、一草,乃至鳥之一毛、魚之一鱗、花之一瓣、草之一葉,則初未有不費彼造化者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後結撰而得成名者也。諺云:「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則直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隨分之一鳥、一魚、一盆、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葉,殆無不用盡全力。由是言之,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固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後有此,亦為信然也。

  抑即所謂洞天福地也者,亦嘗計其云:如之何結撰也哉?莊生有言:「指馬之百體非馬,而馬系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乎大山,水石同壇。夫人誠知百材萬木,雜然同壇之為大澤大山,而其于遊也,斯庶幾矣。其層巒絕巘,則積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於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於細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然則一一洞天福地中間,所有之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於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於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蓋當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澗之地也。然而當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眉下一雙別眼之所排蕩也。

  夫吾胸中有其別才,眉下有其別眼,而皆必於當其無處,而後翱翔,而後排蕩,然則我真胡為必至於洞天福地?正如頃所雲,離於前,未到於後之中間,三二十裡,即少止於一裡半裡,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其無之處耶?一略約小橋、一槎枒獨樹、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翱翔焉,若排蕩焉。此其於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別才,眉下之真有別眼也。必曰,先有別才而後翱翔,先有別眼而後排蕩,則是善遊之人,必至曠世而不得一遇也。如聖歎意者,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別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別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瘦。今此一裡半裡之一水、一村、一橋、一樹、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透、極皺、極瘦者也,我亦定不能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誠親見其秀處、敵處、透處、瘦處乃在於此,斯雖欲不於是焉翱翔,不於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不遊之處,蓋已多多矣。且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於洞天福地,亦終於不遊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見之洞天福地,皆適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載以來,獨有宣聖是第一善遊人。其次則數王羲之。」或有征其說者,斲山云:「宣聖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二言。王羲之吾見若干帖,所有字畫,皆非獻之所能窺也。」聖歎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語聖歎云:「王羲之若閒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葉,細數其須。門生執巾侍立其側,常至終日都無一語。」聖歎問此故事出於何書?斲山云:「吾知之。」蓋斲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傾倒其風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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