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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食品和藥物(1)


  我們如把對於食品的觀點範圍放大一些,則食品之為物,應該包括一切可以滋養我們身體的物品;正如對於房屋的觀點放大起來,即應包括一切關於居住的事物。因為我們都屬￿動物類,所以我們不能不吃食以維持生命。我們的生命並不在上帝的掌握中,而是在廚子的掌握中。因此中國紳士都優待他們的廚子,因為廚子實在掌著予奪他們的生活享受之大權。中國之為父母者——我猜想西方人也是如此——大都善視其兒女的奶媽。因為他們知道兒女的健康,完全依賴奶媽的性情、快樂和起居。為了同樣的理由,我們自然也應善待職司餵養我們的廚子,如若我們也和留意兒女們一般留意我們的身體健康的話。如若一個人能在清晨未起身時,很清醒地屈指算一算,一生之中究竟有幾件東西使他得到真正的享受,則他一定將以食品為第一。所以倘要試驗一個人是否聰明,只要去看他家中的食品是否精美,便能知道了。

  現代城市生活之動率是如此的緊張,致使我們一天更比一天無暇去顧到烹調和滋養方面的事情。一個同時是著名記者的主婦,絕不能埋怨她的將罐頭湯和罐頭豆供給她的丈夫。不過一個人如若只為了工作而進食,而不是為了須進食而工作,實在可說是不合情理的生活。我們須對己身施行仁慈慷慨,方會對別人施行仁慈和慷慨。一個女人即使極致力於市政事業,極致力於改進一般的社會情形,但她自己則只能在一副兩眼煤氣灶上煮飯燒菜,每頓只有十分鐘的吃飯時間,這於她又有什麼益處?她如遇到孔子,定被休回娘家,一如孔子因太太失于烹調,而即將她休掉一般。

  孔子之妻究竟是被休,還是她因受不了丈夫的種種苛求而自己逃回娘家,其中的事實不很明瞭。在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不得其醬不食,割不正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我敢斷定孔太太對於這些要求總是能忍受,但是有一天她買不到新鮮的食物,不得已命她的兒子鯉到店鋪裡去買些酒和熟食以供餐,孔子即說:「沽酒市脯不食。」到這時,她除了整一整行李,棄家逃走之外,還有什麼辦法?這個孔子之妻的心理設想,是我所創造出來的。但孔子對於這位可憐的太太所立下的許多嚴厲規條,則確是明明白白的列在《論語》中,有籍可稽。

  中國人對於食物,向來抱一種較為廣泛的見解,所以對於食品和藥物並不加以很明顯的區別。凡有益於身體者都是藥物,也就都是食物。現代科學直到十九世紀,方始知道食事在醫療上的重要。現時的醫院中都已聘有經驗豐富的食事專家已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如若各醫院的當局肯更進一步,將這班食事專家送到中國去受一下訓練,則他們或許就會減少玻璃瓶的使用。古代醫學作家孫思邈(第六世紀)說:

  謂其醫者先曉病源,知其所犯,先以食療,不瘥,然後用藥。

  ◇

  元代太醫院某大夫,于一三三〇年著了一本中國的第一部食譜,認食物為基本的養生法。他在序文中說:

  善攝生者,薄滋味,省思慮,節嗜欲,戒喜怒,惜元氣,簡言語,輕得失,破憂阻,除妄想,遠好惡,收視聽,勤內固。不勞神,不勞形,神形既安,病患何由而致也?故善養性者,先饑而食,食勿令飽,先渴而飲,飲勿令過。食欲數而少;不欲頓而多。蓋飽中饑,饑中飽。飽則傷肺,饑則傷氣。

  ◇

  所以這本烹調書,也和其餘的中國烹調書一般,讀起來像藥方書。

  你如向上海河南路走一遭,去那裡看看賣中國藥物的鋪子,你竟難以斷言這種鋪子裡邊究竟是藥物多於食物,還是食物多於藥物。你在那裡可以看見桂皮和火腿,虎筋和海狗腎及海參,鹿茸和麻菇及蜜棗,並排的陳列在一處。這許多都是有益於身體的,都是富於營養的。此外如虎骨木瓜酒,顯然也難以區別其究竟是食物還是藥物?可喜的是中國補藥不會含有次磷酸鹽三公克,砒〇.〇二喱等成分。生地燉烏雞即是一碗絕妙的補藥。這完全是由於中國藥物使用法的關係。因為西藥大都以丸或片為式,而中國藥物則大都為湯式。而且中國藥的配製方法和尋常的湯相同,是用許多味不同的藥物合煮而成的。中國的湯藥,其中藥物往往多至七八十來種,都是君臣相濟,以滋補和加強身體的整體為主,而不專在於治療某一部分的病患。因為中國的醫學,在基本上和最新的西方醫學見解相合,認為當一個人患肝病時,並不單是肝部而實是全體都有病患。總而言之,藥之為物,其效用不過在於以增強生機力為原則,使其對於人身非常複雜的器官、液汁和內腺分泌物系自然發生作用,而讓身體增加抵抗疾病的力量,自己去冶療其患處。中國醫生並不給予病人阿司匹靈藥片,而給他喝一大碗藥茶以取汗。所以將來的病人,或許不必再吃金雞納片,而只需喝一碗加些規那皮的冬菇甲魚湯。現代醫院的食事部分勢須加以擴充。到了將來,醫院本身大概將變成一個類似療養院式的大菜館。最後,我們必將達到對健康和疾病認為二者有交互作用的地步。到那時,人類即會因預防疾病而進食,而不再是為醫治疾病而吃藥了。這一點目下尚未為西方人所充分注意,因為西方人尚只知有病時去找醫生,而不知道在未病時即去找醫生。待達到這個程度時,滋養藥物和治病藥物之間的區別即將廢除。

  所以,我們對於中國人的藥食不分,應該慶賀。這個觀念使他們的藥物減少藥性,而使食物增加其可食性。饕餮之神在人類剛有歷史時代即已出現這件事,似乎有一種象徵的意義。我們現在發現這神道,遠在古代即已是鑄像家和雕刻家所愛塑造的目標。我們身體中都有饕餮的精神,這使我們的藥方書類似我們的烹飪書,使我們的烹飪書類似藥方書,並使植物學和動物學發展為自然科學的一支成為不可能。因為中國的科學家看見一條蛇、一隻猢猻、一條鱷魚或一個駝峰時,他始終只是想去嘗嘗它們的滋味。真正的科學好奇心,在中國不過是一種烹飪藝術的好奇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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