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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小舟急泛峽谷裡
  成群虎狼嘯野林
  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當然,他夢裡的穀子必是與這個農村有關。那神簽的詩句似乎是已然忘記,現在卻在夢裡出現。

  他由艦長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曉。岸上整個的村莊,一行一行的樹木,都緩緩的向後退去。他聽見軍官餐廳裡杯盤的響聲,決定起床。

  帶有一種曾經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覺之下,他穿好衣裳,走進軍官餐廳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見到牡丹,好和她暢談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說了幾句話,太不夠痛快。也許是在二人長久離別之後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安德年的懷裡,因而震驚激動,徹夜不快。但是現在舊日歡戀的感覺依然還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見之下,牡丹依舊是那樣的冷熱無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見她的願望,那只因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別人。她就是那個「非比尋常,非比尋常,非比尋常」的牡丹呀!

  他走進軍官餐廳時,另有一位孤獨的軍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著一個僕人伺候。孟嘉一邊兒細啜自己的咖啡,順便問那個軍官什麼時間可以到南京。

  「我想大概十點或是十點半吧。」

  他的眼睛往艦長的臥室那邊看,他想牡丹一定還在裡面睡呢。

  孟嘉問那個僕人:「你還沒看見她起來吧?」

  「沒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稍微猶疑了一下兒,他走過去敲門。聽不見回答。他又大聲敲,還是沒人回答。他輕輕扭動把手,推開一條細縫,往裡一看,裡面空無一人。他把門大開,牡丹真是不在艙內。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無常。她可能在哪兒呢?他關上門,回到餐廳,坐著沉思。

  那個軍官過一會兒吃完走了。片刻後,他聽見一個小姐的腳步聲,從通道上走來。他心想,彷佛在想像中剛才曾經聽見安德年的船艙裡有她的聲音。現在果然是真的,牆上的鍾指到六點十分。

  他輕輕的叫了聲:「牡丹!」

  牡丹走進來,出乎意料,看見孟嘉在這兒。她身披著船長借給她穿的那件海軍外衣,看來非常動人,但是由於過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臉上仍然顯得十分消瘦。

  她自己勉強辯解說:「我起來一個鐘頭了。」

  「來,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熱。」

  她有點兒吃驚說:「這麼早就有咖啡?」然後陰鬱的微笑了一下兒。她向孟嘉急掃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納悶兒,不知他是否曾看見她是從安德年的屋裡出來。

  僕人給倒來咖啡。牡丹一點兒一點兒的喝,等著孟嘉先開口說話。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覺,立刻看出來當前的情形是盡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極重要的一項決定,向安德年說了一聲再見之後,現在精神洋溢,覺得自己特別高貴,而同時那犧牲的痛苦仍然使她頭腦裡在衝突矛盾之中。現在孟嘉本人親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決定與之斷絕關係的孟嘉,而他現在竟是自己親妹妹的丈夫那個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從來沒有緊張慌亂過。她自己心中平安無慮!永遠從容鎮靜。她向後靠,昂然挺著頭,在桌子下面把兩條腿伸開。

  孟嘉說:「我聽說我們到南京的時候大概要十點鐘。牡丹,你變了。」

  「我變了麼?」想起她在訣別信裡說的話,她很想找個機會解釋一下兒。她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情形之下開始這件事。但是現在她所能說的卻只是:「我想我是。你沒辦法想像我這一年來的經過,我想我看來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說:「不是,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並不是變老了。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改變了,可是又沒有改變。由你眼睛裡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點兒罪。」

  倆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聽到孟嘉的聲音,沒有淒苦,沒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剎那間的不舒服的感覺。倆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樣交談。她覺得孟嘉還是那個老樣子——溫文儒雅,聰明解事,眼睛注視她時,還是以前那個神氣。她的確覺得像面對自己一家人一樣。

  孟嘉向旁邊兒的僕人斜掃了一眼,他說:「我想告訴你咱們家裡的情形,還有素馨,你父母他們的情形。咱們到別處坐一坐吧。到你屋去?還是到我屋去?」

  「隨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倆個站起來。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禮儀的。

  回到艙裡,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給她,他自己則坐在床上。

  牡丹說:「我離開你,你不恨我嗎?」她是一直快人快語的。

  孟嘉立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不。我只是有幾分感到意外。我覺得喪魂失魄,一直病了幾個月。好像從我身上撕下去了什麼似的。我一直沒法子恢復以前的老樣子。但是並不懷恨——現在也不。我已經想辦法能夠適應了,這得歸功於素馨。

  「你很愛她吧?」

  「很愛她。」

  「我就是要聽這句話。」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對我很誠實,肯告訴我。你就是這種人。」

  「哪種人?」

  「容易衝動、任性、性不常。」

  他倆彼此相知甚深,那麼親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猶如已離婚的夫婦,現在又重歸於好,沒有說謊的必要。

  孟嘉歎了一口氣,好像是對自己說話:「還記得當年在船上相遇的時候嗎?」隨後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在牡丹想到從前在金竹戀愛上所受折磨,那類似愛情的舊日溫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湧現。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夠了折磨。於是覺得一陣懊悔憐憫之情,不可抑制。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說:「務請饒恕,我實在是不對……」說著竟淚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憐憫之情向下望著他。

  牡丹說:「你會不會饒恕我?」

  孟嘉壓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發出來。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瘋狂般的吻她,彷佛他要把一生的願望埋葬在這一吻之下似的。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麼愛你!」

  牡丹在痛苦之下閉著眼睛。然後擺脫開孟嘉說:「以後再別這樣兒了。」

  孟嘉說:「我知道。我實在是情不由己。以後再不會了。」

  現在牡丹把臉躲開,她說:「我這樣兒對不起素馨。」

  孟嘉默默無言。

  牡丹問:「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要我改姓蘇呢?」

  「後來我才想起來。你也沒想起來。」

  牡丹又問:「你後悔不?」

  孟嘉反問一句:「你呢?」

  在這個問題上,倆人都沉默下去。

  孟嘉又問:「比方當時若是想到的話,你願意不?」

  牡丹點了點頭。

  於是,倆人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以前,牡丹對孟嘉正目而視。她說:「我想是命該如此。你若問我為什麼當時那個樣子並且離你而去,我不能告訴你。」孟嘉的手正摩挲牡丹腦門子上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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