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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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說:「我知道世界上,你愛我比什麼都利害,我們若是想到過繼的辦法,那不就正式結婚了嗎?現在是太晚了。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你。現在有個安德年。」 「你愛他嗎?」 「是。我愛他,我不說謊。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因為你能瞭解。半點鐘以前我才跟他分手的。」 「那麼?」 「我們同意彼此分手。」這句話從她的嘴唇上慢慢落下,就猶如粘黏的蜜糖慢慢流下來一樣。 「你很愛他?」 「他也是個有婦之夫,和你現在一樣。為什麼人生非這麼複雜麻煩不可?」她接著說下去,自言自語道:「我恨杭州。我覺得我現在要回北京去,恐怕我只有到北京去才好。你以為怎麼樣?我會對得起我妹妹,你能相信我嗎?」 她仰身躺在床上,用手捂著臉。 孟嘉說:「你不要讓我為難。」說著拉開她的手,把她臉上的淚珠兒吻掉。微笑著把她拉起來,又說:「是真的,那我受的罪就比你大多了。我能不能對你萬分的坦白?」 「說吧。」 孟嘉說:「那會非常之難。我一點兒對不起素馨的事都不願做。」 牡丹說:「那誰願意?」聲音裡顯得不耐煩。 孟嘉說:「她是你妹妹,我愛她。用不著告訴你有多麼愛她,你我都愛她。」 「當然。難道你不信任我嗎?」牡丹總是立刻反駁對方,話回答得像自己永遠是對的那種口氣。 孟嘉說:「幹嘛這樣兒?我是說我自己呢。咱們再萬分坦白一次,以後不再說。剛才一小會兒以前,你正坐在那椅子上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裡怎麼個感覺?」 牡丹等著他往下說。 孟嘉說:「我若說一度惋惜沒有娶到你,你可別怪我。那時候你在那兒坐著——只有你,就是我過去一向那樣兒想看你的那個樣子——同樣的眼睛,同樣的手,同樣的把腿伸開。什麼聲音也不能代替了你的聲音,什麼也不能代替了你走道兒的樣子。你就是你,沒有別的可比的,牡丹。過去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想過你那種衝動喜怒無常,你的願望,你那狂野的熱情,我也曾把你妹妹比做是你這本書的刪潔本。把你想做是『負號』的牡丹。現在我把你想做是『正號』的素馨了。我所要的正是你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實際的自然本色,不必再減去什麼。我要表明的意思,你能不能懂?我現在不願再看見你由實際上再減去什麼。你的本身正是牡丹。牡丹就是這個樣子。素馨不是你牡丹。我老是說你異乎尋常,異乎尋常,說你獨一無二,你也許聽膩了。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牡丹;不能有兩個。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哪。」 牡丹聽著這些話,如飲甘露瓊漿。她搖搖頭說:「算了,算了,不要那麼說。不然我可永遠不到北京去了。你若能自己克制,我一定也會自己克制。」她突然離遠一點兒,她說:「我給你我的日記。你看了沒有?」 「當然我看了。」 「大哥,你看,我什麼事都沒瞞你。你若看了我的日記,而對我還是照舊那個看法,那你就是真瞭解我,真愛我。」 「那麼你一定要到北京去。素馨也要你去,我瞭解她。你妹妹還不能說是絕頂聰明懂事。所以將來不管在她身前身後,我們都不能輕輕說出一句相愛的話。我倆要把這種情感深深地埋起來。同意吧?」 「同意。」 「那麼我看見你嫁給別人心裡才痛快。」 「你總是這麼說。」 「本來心裡就是這麼想。」 牡丹望著孟嘉,陷入沉思。然後又說:「很久以前素馨對我說過。她說我不應當和你那麼要好,因為跟你好,我就永遠不願再嫁給別人。」 「不錯。我記得在你的日記上看見過。我真不知道將來誰是那有福之人哪?」 牡丹懶洋洋的把頭向後一仰,歎了口氣。她說:「過去完全像個夢。我的結婚——庭炎的死——我扶柩歸裡時在船上遇到你——我倆在桐廬的夜晚——傅南濤,還有以後那些事。然後,金竹的死——好在這件事已成過去。還有安德年兒子的死……好可怕的那幾天的日子,最近幾十天丟臉的……」她眼裡充滿了眼淚。 「好了。不要提了。都忘了吧。」 「整個兒就是一場夢,尤其是昨天晚上,看見你和德年。我相信我們的夢還沒有完。」 孟嘉告訴牡丹那天早晨他做的夢,最後說:「你相信夢就是預示將來嗎。我不知道我的夢是什麼意思。你看,那個夢和我抽的簽很配和呢。」 「大哥,我從來沒聽說你會進廟裡去。」 「你看,我一聽說你失蹤了,也許落到了歹人手裡,我又驚又怕,我非到廟裡求神禱告不可。那時候,我才突然間明白你對我是多麼重要。我過去原來並不真知道我是多麼愛你。我極力壓制著這種感覺;這會很傷我的體面。當時我聽見你出了岔子,我才知道你原來一直在我心裡,你根本沒有離開我的心,你在我心靈的深處。我要的,我需求的,只有你,沒有別的。我萬分恐懼,束手無策,在無可奈何之下,完全違反了我平時的信念,我去求神了。真的,我跪在佛爺前頭哭,直到我的兩個肩膀兒發顫。然後我抽了個簽。寫的是: 小舟急泛峽谷裡, 成群虎狼嘯野林。 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最後兩行是什麼意思呢? 牡丹說:「前幾行似乎和我過去一個月的遭遇相合——虎哇,狼啊,魚船哪。你是真去求佛保佑了?」 「我真去了。我為你擔驚受怕,禱告到心都快裂了。」 牡丹說:「噢,大哥!」她的臉湊近孟嘉的臉。她閉上眼睛,瘋狂的吻孟嘉,一邊不斷說:「答應我——只再一次——」 素馨回到家時,真是幸福快樂,燦若朝霞。她容光煥發,穿著講究,十分高雅,這樣丈夫才有面子。她的女朋友們來看她,說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姐,她聽了,也相信是實話。父母都引以為榮,但是她,還是像平日那樣斯文沉靜,告訴父母不要說什麼,免得姐姐覺得不好意思,或會有自己是多餘的想法。他們住在蘇姨丈家,因為蘇家房子還寬綽,有多餘的屋子,但是牡丹住在家裡。素馨儘量待在自己家裡,因為她回杭州的用意就是回家探望。她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他們——關於北京的情形,回家路上的情形,到高郵去的情形。她和一般得意洋洋的年輕妻子一樣,她的眼睛閃亮,面上帶著微笑說:「孟嘉睡沉的時候好愛打呼嚕!」她說丈夫起床早,做事到很晚才睡。自己有一個丈夫談論談論,真不錯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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