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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孟嘉尋找牡丹越找得接近,心情也就越為緊張。在高郵他很平靜,但是見了青紅幫的首領俞大哥,好像要走一步好運。第一次會面是在揚州城外那個大花園中禮貌的拜訪,很少人能有機會見到這位傳奇式的大人物。孟嘉發現這個人隨便而直爽,六十五歲年紀,穿著小褂兒,正在堆滿文件的桌子上做事,嘴裡有兩個金牙閃耀發光。他很習慣於交際應酬上的禮貌言談。他的客廳裡掛著好多名家的字畫,前面花園裡立著一塊白石板,是他六十一歲生日時為紀念他的德高望重,好多有地位的商界名人和社會士紳敬送的。由此立刻就可以明白,他的名字總是見於呼籲慈善救濟等公益事業上的。這些青紅幫的人物並不一定合乎《水滸傳》梁山泊傳下來的那種「忠義」標準,但至少他們並沒完全忘記那些道理。在善良無辜的老百姓遭受了不白之冤,這些江湖人物就起而相助。他們那些嚴格的榮譽法規 (如偷富濟貧)和有效的傳遞消息的秘密組織,往往使政府官吏不能不藉重他們。

  俞大哥一向注重禮貌,他去回拜梁翰林。翰林的官級之尊貴,是盡人皆知的,所以孟嘉之前去拜會他,俞大哥是覺得十分光彩。他曾經說幾天之後,就可以得到必要的消息。現在他來,不僅是有重要的消息,也有寶貴的意見,對事情自然是大有幫助。

  他走進客棧,在櫃檯上打聽梁翰林,態度是貴族的那種溫和高雅。可以說是行禮如儀,鞠躬如也——很難令人相信這個文質彬彬的老翁,就是手握幫會中每個人的生死大權的人,他那個幫會的勢力囊括自山東到上海一帶,他的話就是法律,言出必行,號令如山。

  孟嘉請他進入私人專用客廳,把門都關上。清茶一杯在手,那江湖前輩以直截了當的聲調兒說話,並不拐彎抹角兒。他說:「我已經讓弟兄們去調查,我相信我手下沒有一個人會與令堂妹的失蹤有關係。在另一方面,根據報告,我想是有人要綁架她。去年都察院派人來調查私監案子時,我手下的弟兄在客棧和下處都幫過忙,所以我都知道那件事。我知道令堂妹就是以前費庭炎的太太,並且薛鹽務使知道費庭炎死的時候兒,他的日記落在都察院手裡。姓薛的把那本日記和別的東西親自寄給費太太的,所以那結論是不問可知的了。」

  俞大哥把所有被捕的和判了各種輕重刑罰的人的名單兒拿給梁翰林看。梁翰林的眼睛把名單兒上的名字由上往下看,俞大哥的眼光也跟隨著走。

  俞大哥問:「這個人名單兒能提醒您想到什麼不?」

  梁翰林很謙虛的說:「我還是聽聽您這內行人的高見吧。」這位老大似乎已經費了老大不小的力量做了一次徹底的調查。

  「我的手下還正在追查。我告訴他們說,這個案子和我的一個好朋友有關係。」

  孟嘉微微欠身離座,對這種親近態度表示謝意。

  俞大哥繼續說:「我不知道令堂妹為什麼事要回高郵去。由她到高郵至她失蹤,從各方面的報告上看,她根本沒跟什麼壞人交往過。我剛才說過,弟兄們還正在調查到底是誰做的。我不相信會是鹽務使,因為他離出事地點太遠。我對這件事特別注意,不單是因為您不恥下問,給我這個臉面,而這也正是按照『忠義』字,我們弟兄們應當管的,因為這是濫用金錢勢力為非做歹。從另一方面說,我必須對您十分坦白,說實話,我是左右為難。事實是,運鹽的私梟和我們弟兄們,在彼此的地盤兒上有一種默契。也許您知道,我們的活動是在運糧河和長江上,由漢口往下。他們的活動是在沿海一帶。我們雙方是互不侵犯,我們也不和他們敵對。我若認為這件事是他們的人做的,那我就不能明著幫助您。我是願和他們共同遵守一項協議。我知道您可以用別的方法把令妹救出來,我們弟兄有什麼消息都可以完全供給您。」

  俞漱泉話說得清楚而懇切,令人覺得別人說的話他也會字字記在心中。大家都知道他對人是一諾千金。情形似乎令人樂觀,孟嘉立刻對他的鼎力賜助表示感激。第一步是找到牡丹的下落,然後才知道如何著手進行。

  俞漱泉向梁翰林凝神注視說:「您得幫我個忙。」

  梁翰林感到意外,大笑說:「這話是怎麼說的?您現在是正大力幫助我呢。」

  俞漱泉說:「我知道我能夠對您推心置腹。我若能和您共機密,您一個字也不洩露給別人,我再跟您說。」

  「您相信我吧。」孟嘉話說得很簡單,態度鄭重。

  俞漱泉向屋子四周打量了一下兒,把自己的椅子又拉近了點兒,用越來越低的聲音說:「我要讓您做一件事。您對當地的道台要做一次禮貌上的拜訪,順便揚風兒說都察院要重新審問去年揚州的私鹽案子。」

  姚翰林想起來李卓也告訴他同樣這個步驟。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兒呢?」

  「沒什麼,要叫他聽懂您有權要使這個案子重新再審。當然您不要顯得是公然威脅。只說是風聞——並且,你認為是非常可能。您剛從北京來,聽來自然像真有其事,自然您只是當內幕新聞來說。」

  「為什麼一定去看那個道台呢?」

  「他是百萬富翁那個姓楊的鹽商的朋友。您記得楊樹理受了一筆重罰,找他那鹽行裡幾個小職員兒替他頂的罪。毫無疑問,一年之後,他要再去賄賂,好把那倆可憐的傢伙釋放出來,或是減刑。我知道這個姓楊的並不是不喜歡玩女人這個樂子。他弄去了女人,藏在他那三個別墅裡。我們並不干涉這些事,因為我們這個組織並不和他作對。可是,我跟您說過,這種事可不是我們這個幫會贊成的。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很有理由相信,他在這件事情裡頭有一腿。」

  孟嘉還是有點兒茫然,他又問:「告訴那道台有什麼用啊?」

  「我是要使這種謠傳進入姓楊的耳朵裡。姓楊的和地方官很親近,他不這樣兒不行。也許道台會把他找去,以一個朋友的關係告訴他這個消息。您就要和尊夫人回杭州,是不是?」

  梁翰林說:「是啊。」對他這秘密消息的精確頗為吃驚。

  俞漱泉又說:「要叫對方覺得您的話是無心說的才好。因為你經過揚州,順便禮貌上拜會一下兒。偶爾提說您正在尋找您那失蹤的堂妹,求他指教。因為高郵在他的治下,所以您求他幫助,自然十分感激。我想您在這兒要待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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