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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孟嘉又說:「素馨,你不用發愁。我以前一度很愛你姐姐——愛得要命,不久發現她頭腦並不清楚。現在我那個愛勁兒當然早過去了,以前我不瞭解她,現在瞭解了。你提到把她帶到北京來。你知道我和你的愛情是與一般不同的,什麼也不會使咱們疏遠,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倘若咱們要為她負責任,就要儘早給她找個男人,好使她別再鬧事。蘇姨丈的話若是實話,她的戀愛也滿夠了。她若以為還不夠,她在這兒也會像在杭州一樣鬧出那麼多的醜事來的。」

  素馨發覺孟嘉的聲調兒裡還有些恨意。那他當初一定好愛她,也因她而受不了少痛苦!

  「我姐姐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你不瞭解她。」

  孟嘉又說:「不瞭解?我告訴你咱們怎麼樣才算幫她的大忙。物色一個英俊細白銅筋鐵骨的年輕男人。把牡丹的眼睛箍起來,送她上轎嫁過去。當然要年輕英俊的男人,第二年好准會有一個小寶寶,一切麻煩自然沒有了。」

  「你簡直亂說!」

  「你不相信這就是她的願望?」

  「你說的話當然也有幾分道理。不過話何必這麼說?你若不願帶她來和咱們一起住,就不帶她來,好不好?」

  孟嘉這才緩和下來。素馨一句含有愛情的話總會有這種效力的。孟嘉讓素馨坐在他的書桌子上,吻了她一下兒。

  素馨問他:「你對她很不耐煩,是不是?」

  「當然,你若想帶她來,那就帶來。我只是說咱們有責任幫著她物色個年輕的男人。」

  素馨低下頭向孟嘉好甜蜜的吻了一下兒。她說:「這還好。我知道你總會盡力幫助她的。」

  孟嘉說:「你知道,我應當很感謝你姐姐。」說著一邊細看,邊慢慢摸索素馨的手。

  素馨低聲笑問他:「為什麼?」

  「沒有她,咱們倆怎麼能相見呢?」

  素馨又吻他,總是那麼甜蜜,但是並不像牡丹吻他時那麼狂熱。她從桌子上跳下來,她說:「該睡覺了,明天還有好多事情要辦。」

  可以說,他倆的婚姻是夠理想的,就好像白薇和若水一樣。當然這婚姻之中是離不開性愛的。不過像他倆的性愛是極其自然的。那種愛表現在彼此向對方說的一句話上,在彼此手的摩觸上,在語言的腔調兒上,在思想觀念的討論上,甚至於在彼此的各方面的歧異上。牡丹所交臂失之的,太多太多了。

  【第二十六章】

  高郵的天氣熱得要命。他們剛才把行李留在揚州的騎鶴賓館,那是在一片大花園裡的一個豪華旅館。實在是沒法兒睡,一則因為天熱,二則因為夜裡大半的時間都有絲竹管弦的音樂聲由花園裡傳來。孟嘉夫婦並沒驚動親友,倆人是坐船南來的,因為孟嘉曾經和妻子商量好,坐船比坐轎或坐車還舒服。素馨要來是想要和王老師夫婦談一下兒,並且親自看一看牡丹住的地方。她以前再沒有像現在這麼體會到如此愛自己的姐姐!她一方面想到極其可怕的情況,一方面又希望他們到達時能看見牡丹已經平安歸來,心情就在這兩種感覺中間搖來擺去。他有好幾次問孟嘉:「我們若發現牡丹今天在王老師家,該怎麼辦?」

  「我也但願如此,可是不敢那麼想。」

  「若是找到她,咱們說什麼話呢?她真可能是自動失蹤的而又已經回來了。」

  「有可能,但是不太會。等一下兒就知道了。」

  他們坐的是快船,一點鐘走三裡多,船輕而淺,由四個健壯的漢子劃。孟嘉曾經告訴他們,日落以前若能到,會多加賞錢。快船果然走得快,把別的船逐一甩過去。快速前進之時,在擁擠的水道上,好像要隨時撞上別的船。每逢船槳嘩啦一聲打起水來,船夫的腳一踏船,船就震動一下子。船夫只穿著一條短褲,精光著身子,在太陽裡閃亮。每逢素馨看見前面有船一直向他們沖來時,就心跳得厲害,但是每次船夫都使船僅僅磨擦而過,平安無事。

  在剛巧躲過了一條舢板之時,素馨就嚷聲:「小心點兒!」

  一個年輕船夫說:「別怕!您不是要日落以前趕到嗎?」那幾個年輕小夥子,又笑又叫,滿嘴亂說髒話,簡直是彼此爭強賭勝賽力氣。

  孟嘉顯得鬱鬱不樂,深有所思。一路航程之中沒說什麼話。想到又要見牡丹,自然喚醒他倆當初的離別。他的心思又回念到他和牡丹在太湖船上初次相遇的那幾天,那時候兒,他所見到的一切忽然都情景不同,但是在和牡丹這場交戰之中,他是敗下了陣來。那次戀愛的失敗,留下了永不會消失的回音,在他的腦際繼續震動。生活再無法像以前一樣。現在,他一看見那赤背的船夫,他就想到傅南濤那個打拳的,他該是多麼打動牡丹的心呢。素馨看見了他兩隻眼裡那茫然的神情。每逢他那個樣子,素馨總是不去干擾他。

  他們坐的船真是一去如飛,在平靜的水流上撞起了箭頭似的波浪。槳每濺一次水,他們的身子就向後猛然一仰。轉眼就把揚州拋在大後面,到了楓橋,運糧河在此與一條巨大的水流相遇。兩岸的風景一掠而過,青翠的山巒,樹木叢生的島嶼,把不同的水流彙集起來,錯雜變化,清新爽目,與以前大不相同。溪流之上,木橋橫波,岸上的高杆頂端,黑旗飄揚,正是遠村之中酒樓旅館的市招。這一帶富庶而地形諸多變化的鄉野,正給私梟提供了美好的藏身巢穴,和逃避水上捕快絕好的道路。

  閃亮的白色天空,高懸如蓋,把一帶湖水變成一片厚實的強烈閃光。孟嘉為素馨打著一把旱傘。有時山風吹來,一陣清涼,驅走白晝的炎熱。船規律的搖動使素馨打盹睡去。前天夜裡他們沒睡好,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素馨坐得筆直,兩手放在懷裡,下巴頦兒放在胸膛上,恰像個小孩子一樣。孟嘉看見妻子即便在睡覺時,還是那麼寧靜安詳,規規矩矩,實覺有趣。

  有旁邊那一片光亮的水襯托著,妻子臉面的側影,看來明顯清楚,滿像姐姐的臉盤兒,他不由感到驚奇——都是同樣的鵝蛋臉兒,尖尖的鼻子,同樣端正秀氣的嘴唇和下巴,頭同樣向前如弓狀,即便脖子的後面也是一樣的豐滿。他忽然覺得素馨是比牡丹更年輕,更甜蜜的構型,是把剛猛的性格,任性衝動的氣質,肅靜之後的牡丹。多麼相像!又多麼不同!現在在睡眠時,她仍然把兩手放在懷裡,她那乳白杏黃的上衣,規規矩矩的扣著,一直往上到脖子,坐下時,裙子都細心整理好。素馨把自己看做是「翰林夫人」,也希望讓人看來正是恰如其分;她絕不願累及丈夫的體面榮譽。在家時,孟嘉也從未看見她懈怠鬆軟的跪在床上,她從來不把兩條腿大叉開像牡丹那種挑逗人的樣子。在多聞多見之後,她比牡丹頭腦更為清楚,而且脾氣永遠溫柔。她說話總是圓通機智,不會措詞不當。在結婚典禮時,人人說她沉穩端莊,心想這位堅持獨身不娶的光身漢,無怪乎對她那麼傾心了。現在,雖然她在小睡,她還是渾身上下無一分不像翰林夫人。她生活上似乎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使丈夫快樂,並以有如此一個丈夫為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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