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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大概四點左右,李卓來了。他年紀大約四十歲,沉默寡言,故做沉穩狀,永遠不提高聲音。他這個人,知道很多秘密,自己有決斷,多一句話不說。都察院所以派他到高郵辦那件案子,並不只因為他過去官績好,也因為他是揚州人。他態度極其謙虛,說但願能有所幫助。孟嘉把現在這件事向他敘述大概經過時,他沉靜而用心細聽。孟嘉說完,問他的看法。

  李卓低下頭,一邊沉思,一邊用手摸索下巴頦兒。然後說:「怎麼個做法,這很清楚。要怎麼辦,主要看幕後是什麼人。我不以為,」——然後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是青紅幫幹的。他們的總機關離揚州有三裡地。您不要想錯。他們不做這類事。他們的首領是個慈善家——青紅幫不是個牟利的組織,未嘗不可以這麼說。他若知道有人受了冤屈,他們才殺人劫獄。當然,他們也和一些販夫走卒賤民脫不了關係,也有些人專做偷雞摸狗的偷竊,或是向粗心大意的旅客扒竊財物。他們的頭子另有一個說法,他的理由是,他們總得吃飯啊。但是他們組織很嚴,必須嚴守幫規,不然會受很嚴厲的制裁。他們不綁架女人。這是違背幫規的。我可以把他們的頭子的姓名住址給您。他叫俞漱泉,大家叫他『俞大哥』。他住在揚州城外一所很漂亮的花園兒宅子裡。您若是不以官員的身份,而以朋友的身份去看他,他會覺得非常體面。這件事要見的就是他。您會覺得他極慷慨,極客氣,很講道義,願幫助人,或是給人出主意,想辦法。」

  「若是這和青紅幫沒有關係,那要怎麼辦好呢?」

  李卓咬了咬嘴唇,微笑著將眼睛很快的掃了一下兒,他說:「您記得楊樹理——那個被罰了十五萬大洋的百萬富翁?他逃脫了罪刑,花錢買了兩個替身,我想那兩個替身每家得了五千塊錢,若是出了差錯兒,每個人是一萬。」他沙啞的笑了笑又說:「我想是這樣兒。您知道,他知道令堂妹手裡有那項文件。他是個酒色之徒,常霸佔良民的妻女,玩兒膩了就甩,這就是為什麼我想到他。他可以對自己說:『我花了十五萬塊錢,為什麼不玩兒玩兒那個小娘兒們?』……我告訴您,他會的,只要他知道令堂妹在他的地盤兒上,並且是孤寡可欺的話。」

  「那怎麼辦呢?」

  「容俞漱泉幾天的工夫,他會全弄清楚的。令妹是新近才丟的吧?」

  「大概一個月以前了。」

  「那麼,俞漱泉會打聽得出來的。您要給他幾天的工夫。若是楊樹理幹的,他會告訴您的。不過我不敢相信他會幫助您。這其間的關係太微妙,太複雜,恐怕俞大哥不願管。」

  「要用溫和的手段對付楊樹理——您是不是這個意思?」

  李卓慢慢伸手去拿一根煙。他似乎覺得這種情形很有意思。他說:「不是。他是怕硬的。你若動厲害的,會把他的膽子嚇破的。您若叫人告訴他都察院要重審他的案子,他會跪在地下求饒。您要這麼說就可以了。您聽見別人這麼說的,您當然不負責任。對付他,你能用多大勢力,就用多大勢力。要最大的勢力。我敢擔保,他會把令妹用轎抬著送回家的。」

  孟嘉多謝他指教。李卓辭去之前,答應回家找幾個有用的住址,以便孟嘉去打聽消息。

  素馨一直在書房門後聽著。等把客人送走之後,孟嘉回來,看見素馨正在滿臉焦慮的等著。

  她簡短的問了一句:「有點兒指望嗎?」

  孟嘉說:「有。」然後又以煩惱的聲音慢吞吞的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牡丹偏要到高郵去。她應當不那麼笨才對。」

  「她總是顧前不顧後的。」

  「我知道,我知道。」

  「咱們什麼時候兒動身?我得立刻給媽回信,告訴她好放心。」

  「還得用一兩天再找點兒重要的數據。不管怎麼樣,明天走不成,最早也得後天。」他想著剛才這位僉都禦史的話,一邊彈著手指頭說:「最大的勢力。你給你媽寫信,說咱們後天動身,一切事都要安排好。說我們一定盡力做……噢,牡丹!」他幾乎要煩惱的喊叫出來。

  孟嘉和素馨都把牡丹看做最近的親戚,孟嘉仍然把她看做是個最為與眾不同的小姐。孟嘉知道她熱情似火,好惡無常,任性衝動,做事行動都不可以常理預測,在追尋情人時,又混亂失常。孟嘉深知她喜愛年輕漂亮的男人,尤其是健壯的年輕男人。她之拋棄自己,是因為自己的年歲,這話,牡丹固然是堅不承認。孟嘉從牡丹的想法上看,自己也承認他本人也是願和少女睡,而不願和年歲大的女人睡。在這一點上,素馨反駁他說,他和姐姐都把熱情和愛情弄混了。素馨對孟嘉瞭解得很透澈,所以她不屑於忌妒,因而能提到牡丹時說幾句玩笑話。到現在她比孟嘉還更替牡丹著急。孟嘉氣惱的,是牡丹老不改她那喜惡無常好奇任性的脾氣。

  素馨說:「不要生她的氣。咱們要趕緊,不能耽誤時間。」

  「我並不生氣。當然咱們要拚命想辦法,只要她不魯莽亂來,身體還能保持健康,我有把握能從那個百萬富翁手裡救出她來。」

  「照你這個說法,就好像是那個百萬富翁幹的了。」

  「咱們還不知道。但是李卓卻頗有那個想法。他知道那個地方兒,也知道那個姓楊的。我要給總督奕王爺寫封信。」

  「你說的是杭州的總督奕王爺?」

  「就是。我想就照禦史李卓的話辦。我明天要請中堂張大人給駐在南京的江蘇巡撫大人也寫一封信。我再給總督奕王爺寫信。倘若姓楊的需要用官家的勢力壓,那就夠他受的了,這是最大的勢力。」

  那天傍晚,孟嘉坐在書桌前面,給奕王爺寫信。信裡的語氣很親近,算是半官半私。又請王爺鼎力相助,並請給南京的巡撫大人寫信。要用最大的勢力,他說被綁架的女人是他的親堂妹,若尚無不當的話,也可以說被綁架的也就是奕王爺的乾女兒。這樣更有用。

  第二天早晨,蘇姨丈來了第二封信,信上說的更詳細真實。蘇姨丈也認為,按照牡丹她父親的要求,孟嘉要在高郵停一下兒,此外,信上又說安德年還在杭州,對牡丹的失蹤大概是毫無關係。信上又說,牡丹曾和那位詩人計劃私奔過,但是戀愛已然結束,這也許能表示她突然失蹤的動機。牡丹曾經非常不安,也曾告訴父母她要離開杭州,要「重新做人」。他相信這些話可靠。就是她為什麼要到高郵去和王老師夫婦住在一起的緣故,在高郵,她就在王老師那個私立學校教書。概括來說,這封信叫別人覺得牡丹的行為確是比以前好了許多,也減少了孟嘉對她的煩惱。

  素馨說:「我不懂她既要離開杭州,為什麼不到咱們這兒來。」

  孟嘉說:「你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

  「她的面子。咱們若是碰到了她,她該怎麼辦?」

  素馨說:「那就來和咱們一塊兒住啊。」

  孟嘉撅著嘴。向太太瞟了一眼,佩服她對人的信而不疑和思想的單純。素馨看出來丈夫臉上的遲疑的樣子。

  素馨以逗他的笑容問他:「你不怕她吧?」

  「不怕。不過她不來,總還單純省事,是不是?她這個人太不可測。」

  素馨沒再說話,不願意再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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