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八七


  她給白薇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她自己的決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險關口。與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終追求者為一理想,為一具有意義之事。我已有所改變,但亦可謂並未改變。我今日仍然在尋求之中。素馨即將南來,在我近日生活情況下,頗感不安。若他二人似乎幸福快樂——我想必然如此——我將無法忍受。若反乎是,我當然亦願避開,因我對自己亦有所恐懼,或因其它——不必明言,諒蒙洞鑒……至於愛情一事,我已稍感厭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後,自信亦不堪多所負荷矣。但我並未棄絕希望。你與若水彼此之相愛,似乎仍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謂我飄空夢想——然耶?否耶?我今後決不再與已婚之男子相戀。普天之下,即使遠在天涯海角,在平實單純環境之中,豈無單純淳樸毫無糾紛之愛情?生活中豈無光風霽月之喜悅?而無陷阱無悲劇之災殃苦難?

  白薇,我仍在追尋中。高郵王老師夫婦即此等誠實可靠和藹可親之人,其子女亦極可喜。此亦即是愛。白薇,我今日已漸趨平凡實際。家母謂我已改變,話或不虛。

  摯友 牡丹

  【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決定離開杭州,父親聽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實缺乏理解力的頭腦已經被女兒過去一年中的所做所為,惹得煩惱萬分,在他心情平靜之時,他會自己納悶兒,為何會生了這麼個女兒?在這個女兒引起的那些醜聞閒話的重壓之下,像最近的一件,總算懸崖勒馬,急流勇退,未釀成更大的風波——這一切都使做父親的頭腦昏暈,莫辨東西。他由過去的經驗,已經知道女兒的話比自己的話傳得要快得多,勸阻她做什麼也只是白費唇舌。而今之後,她似乎頭腦清醒過來了。

  牡丹自己說:「我是要重新做人。」他聽見女兒這樣說,覺得渾身打了個冷戰,不知道這究竟只是暫時悔悟,還是一時頭腦清楚,不過他也願姑妄聽之,容觀後果。據牡丹敘述,王老師夫婦真是可敬可愛,女兒前去居住,自是有益無損。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來送行。他們發現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樣活潑漂亮;對和安德年的那段戀愛已經不再念念不忘了。和白薇在一處,牡丹總是輕鬆愉快,話比白薇說得多。她最後對白薇說的話,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見我了。下一次你見我的時候兒,你大概會看見我穿著農婦的布衣裳,太陽曬黑的臉,粗糙的手,頭髮上有頭皮,懷裡奶著個嬰兒。我為什麼不嫁個男人,平平常常的男人,忠厚老實,生兒育女呢?」

  她經常從高郵寫信給白薇,給她父母。一天,她父親接到王老師一封信,嚇了一大跳,因為信上說牡丹突然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失蹤了,她怕是已遭匪徒綁架。並沒有她要走的痕跡,因為她的屋子還像每天她早晨離家時的那個樣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沒顯出什麼,她只說換了環境和工作之後很快樂。王老師以為她也許有仇人。她父母只記得一次她說過,她牽扯在她丈夫在內的那件走私納賄的案子裡,還有高郵薛鹽務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離京南返之後不久的事。牡丹並沒看到行刑,只是孟嘉曾經告訴過她。她曾經說有好多人牽連在內。可是她並沒詳細說,也沒說出什麼人名字,只是偶爾提到這件事,好像是早已經過去的事,已經完了,對她也沒有什麼重要。

  父母二人焦慮萬分。兩地距離遙遠,揣測也終歸無用。父親說他一直就感覺到要出什麼事故,他認為牡丹不會照她說的那樣安定下來教書的。他女兒若能像別的女孩子過平安正常的日子,她認為那才是奇跡。牡丹自己單獨住在一個陌生的城鎮,那麼年輕貌美,天生的氣質像水銀一般的活動,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個色彩豔麗的蝴蝶,那迷人的顏色就是殺身之媒。一個顏色單調平淡的蝴蝶,遭受敵方殺害的機會自然少。

  這個道理,對牡丹更是一點兒不錯:不管她穿什麼衣裳,舊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罷,黑色的、紅紫色的、紫羅蘭色的,「不管她的頭髮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她的國色天香。她懶洋洋的步行之時,胳膊輕鬆自然的在兩邊擺動,頭挺得筆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談一樣。她很容易被匪徒的女人販子一眼看中。她可夠值錢的呀!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可以把她賣做姨太太,決不是普通的價錢。那黑社會的綁匪可以開口要幾千塊錢,准會到手,毫無困難,因為她是人間尤物,男人為她傾家蕩產冒險送命,也在所不惜的。

  王老師的信裡說警察一直在尋找線索,任何線索,各種線索,曾在湖裡、運糧河裡打撈屍體,是恐怕她遭人謀害。但是據警方說,那麼年輕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綁架。王老師信裡說,若另有消息,當再奉告。

  王老師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是完全失蹤了,一點兒線索沒留下。王老師也有幾分相信她是遭人綁架了,因為這種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懼是證實了。對親愛的女兒遭人拐賣為娼妓的這種恐懼,就像個魔鬼使人的頭腦陷於迷亂,思想陷於癱瘓。這種命運比死還遭罪。心裡是越想越怕,揮之不去。每一點鐘都盼望有新消息到來。有時候父親想到這橫禍都是女兒自找,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說予別人;自己認為總是自己命運不好,垂老之年,還遭此憂傷。他看見老妻終日默默無言,天天等消息。他和蘇舅爺商量,蘇舅爺立刻想到要寫信給孟嘉,告訴他現在的情形,請他返杭途中到高郵去一趟,看能否就地得到什麼消息。

  父親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不願給杭州同鄉茶館酒肆再添笑料。

  怪的是,做母親的則頗為樂觀。她告訴丈夫說:「我知道,牡丹會回來的。」在她內心裡,她認為這又是牡丹的驚人之筆——又是一次逃亡。知女莫如母;十之八九,她又物色到一個男人一同私奔了。她是會做出那種事來的,她而且說過要逃避身邊的一切人等。她不能忘記女兒曾經很勇敢的和安德年計劃一次私奔。她的失蹤,和安德年不見得沒關係。

  父親問:「你怎麼想到牡丹會平安歸來呢?」

  「我到保俶塔去求過簽。很吉祥。」

  「你不相信她會被黑社會匪徒綁走賣了嗎?」

  「我不信。他們是綁孩子,綁年輕的姑娘。一個嫁過丈夫的女人不會上那個套兒,除非自甘情願。牡丹不會,她能照顧她自己。那綁匪若是男人,那牡丹會指使得他們團團轉的。」

  「你不懂那青紅幫匪徒的情形。他們綁架是為了報仇,為了勒索錢,什麼都可以。」

  「那麼你也不瞭解你的女兒。她若失蹤,那是她自願失蹤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