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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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一直深居在家。連鹿鹿的喪禮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變了心腸。鹿鹿之死,不僅是喪失了一個孩子;也是失去了她能預見的懷抱中的幸福,是斷絕了她原來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線。她分明感覺到她不能進行那項計劃,因為必然要在這個緊要關頭遺棄那亡兒可憐的母親。她不能害死那個女人。她自己心裡想:「也許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的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認為她的決定,雖然使人痛苦,卻是含有道理,也一定會因此而更佩服她。德年對原定的計劃,也失去了信心。兒子死後的悲傷,使他想到在過去十餘年的婚後生活裡,太太是對他多麼好。他對自己說,他是真愛他妻子,似乎已經能把對牡丹的迷戀看做是另外的一件事。隨著兒子一死,他看出來他自己做了件胡塗事,也使他看出來自己那樣行為必然的後果。他心裡明白,也不再設法和牡丹通信,他對牡丹的愛戀,一變而為深摯的敬慕。他並沒誤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為頗有英雄氣。在這段痛苦熬煉之中,他表現的,不愧為一個傷心的父親和盡本分的丈夫。在這段悲苦的日子,他無時不感覺到自己在做一個好丈夫之際,他也正是遵從牡丹斷然的決定,牡丹是讓他這樣做的。 牡丹現在可以說是傳統上(但是並不對)所說的開花而不結果的「謊花」兒,這話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賢妻良母。她母親看得出她有一種新的悲傷認命的神氣。做母親的原來是被迫同意,但並不贊成女兒和一個有婦之夫私奔而破壞別人的家,現在很高興知道女兒已改變念頭。牡丹對她媽說:「媽,我若沒見他太太,也許會那麼做。現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親和母親討論牡丹的問題時說:「我極關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來。我在外頭也受夠了。你願不願聽你的同事們談論你的女兒,說『她空床難獨守哇!老天爺可憐可憐她吧!』她若不找個男人安定下來,她會成個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頭腦裡,一定也有了這種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覺得彷佛從黑黝黝的空間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聯繫,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麼親密,死後惹起她那樣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兩斷,還有她過去和現在千千萬萬的毫無結果的掙扎,她就在這些方面思來想去。她可能對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經決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像中,分明看見安太太接到從上海的來信,在緊跟在兒子死去之後,就是聽到遭受丈夫遺棄的打擊。在那種情勢之下,她和德年若是能感到快樂,那是萬萬辦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會悔恨交加,甚至於會對她懷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覺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麼需要他,偏偏要這麼抑制自己的願望,自己的願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個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麼相投!她向著床對面牆上德年給她寫的對聯,茫然出神。 在過去十天裡,雖然她幾夜沒合眼,一直因要放棄德年,精神上備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卻未受損害。恰恰相反,一種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來的美麗。她覺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後一勾,大部分男人們就會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個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樣理想的男人。現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館兒裡,知道男人們在談論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聲狼藉,男人就越愛她。 在酒館的氣氛裡,有些男人若願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說幾句話,她會以看穿人生那樣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對方交談幾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來,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鱈魚眼睛,這就使她覺得有趣。因為鱈魚的眼睛都是一個樣子。儘管有些不同,都是軟弱無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夠使她心情激動,但是她喜歡男人,她知道,倘若她願意,不管在什麼時候兒,只要她向一個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為自己魅力的階下囚,她頗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優越感為榮。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後,以新娘的身份,隨同丈夫回家探親,這個消息頗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覺得憋氣。素馨每次寫信來,必附帶向姐姐問好。她始終沒給素馨寫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蘇舅媽,對於她的情形是怎麼在回信上告訴素馨的。也許已經把她和安德年的戀愛告訴了素馨。她若能嫁給這個大名鼎鼎的詩人,她當然會洋洋得意,但是他們能聽到的卻是這段戀愛的結束。她還記得在和孟嘉的訣別信上說過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話,說此生不願再和他相見,以及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蹤影。卻沒料到孟嘉竟會成為她的妹夫。現在孟嘉對她心裡是怎麼個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樣深厚的愛是不會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來時,一定會覺得還舒服——尤其是素馨,因為她對姐姐和孟嘉瞭解太清楚了。她決不願在妹妹的幸福上潑冷水。她心裡想:「為了自己的親妹妹,他們來時,我最好躲開,這也許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開杭州和她周圍的一切,衝破有關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記憶的羅網,好能夠感覺到輕鬆自然。朦朦朧朧中,她雖然沒有對自己明說,她也覺得要給自己一點兒懲罰。她要把所有親愛的一切拋棄而逃走,要完全孤獨自己,要充分無牽無掛,充分的自由,自己想像要住在一個遙遠的孤島,或是亂山深處,做一個農夫的妻子,心滿意足的過活。那沒有什麼不對。她知道自己還有青春,還有健康,要享受一個平安寧靜簡單淳樸的生活。 現在牡丹又是舊病不改,夢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願望,要隨之而有斷然的決定,就付諸行動。要做點兒什麼,而且要立即開始。她上哪兒去呢。上海,那個大都會,使她害怕。她有一種感覺,就是她會越來越往冒險的深處陷。上海,那各種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尋歡取樂的獵園,官僚、富商、失去地盤兒的軍閥、黑社會的頭子、「白鴿子」、「醬豬肉」(親密女郎和應召女郎的俗稱 )、情婦、賭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渦。她想往的是甜蜜的愛,安寧、平靜。但是她所難免的仍然是超脫不俗,她認為最不關重要的是金錢。去上海?不,那絕不是宜於她去的地方。雖然在別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滿好,但是現在又不相宜。她對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裡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戀難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寬闊、陽光和蔚藍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開悠閒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潔爽快元氣淋漓的北方的剛勁味兒,雖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卻仍然出污泥而不染,歷久而彌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就如同我們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時會想到一樣,就是到高郵去,住在王老師夫婦家。她記得他們夫婦對她非常之好,王師母為人爽快,身體健壯,慷慨大方,完全像母親一樣,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喪事期間,真想不到會幫那麼大忙。又想起他們那又乖、又規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後,也可以在王老師的學校裡幫著教書,至少,也可以在家幫著王師母做家事,不必拘什麼名義,她越想這個主意,越覺得這個辦法好。當然,她父母會反對她一個人到那麼遠單獨去過活。他們一定不明白為什麼她決定那麼做,一定心裡難過。難道她要完全和家、家裡的人,和朋友離開嗎?不錯,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但是,她堅決認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使自己憋得透不過氣來的這個環境,那她只有這麼一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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