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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牡丹在心旌搖搖之下,去赴他的約會。牡丹在德年身上,終於找到一個對愛持有同樣看法的男人,而且預示將來會有理想的生活,就如同白薇之和若水,甜蜜的一對,而具有相同的看法。她深信她會愛他,而且需要他。可是她也知道她又要去接近一個有婦之夫了。似乎這種關係才能對他們的愛情,給與她所嗜好的那既苦且甜的滋味。從她與傅南濤的那段事情上,她已然得以知道,年輕人總是不太成熟的;而較為成熟的人自然是已經結過婚的。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像傅南濤,怎麼會充分瞭解一個成年的女人的愛情和苦惱呢?她之所需要的一切,安德年全能滿足她——他英俊,富有青春的氣息,但同時又成熟,而他之崇拜她,正因為她自己的驚世駭俗的非常之舉。

  安德年在運糧河岸上找的這家旅館的好處,就是不容易有人認識他們。這種保密,也正合乎牡丹的心意。茶房把牡丹從一條黑暗的通道領至安德年的房間時,那條通道更增加了牡丹的心情的激動。

  牡丹輕輕叩門,德年走來開門,那年輕狂喜的招呼,使牡丹的心竅振動。兩人的眼睛含情脈脈的互看了一剎那。德年顯然是覺得怪難為情,低低叫了一聲「牡丹!」然後忽然間把牡丹拉近自己,接了長長而不肯分離的吻,把兩隻胳膊緊緊的抱住她。牡丹把頭垂在德年的肩上,享受德年身上的溫暖,將自身最深的部分欣然貼近了他。她渾身上下一直顫抖。然後,她抬起頭來,仍然把德年緊抱著,把嘴在德年的臉上像雨點般輕吻個沒完。

  「德年,你沒法兒想像你給了我多麼大的快樂呀!」她感覺到德年的兩隻胳膊抱得她那麼緊,還有德年的熱嘴唇緊扣在自己的嘴唇上所表現的饑渴。這次熱情的氾濫完全把德年改變了——他再也不是那富有克己工夫非禮勿動的詩人了。

  他對牡丹說:「別生氣,原諒我。」輕輕撫摸牡丹的頭髮。他臉上顯得神采煥發。

  「原諒你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對你多麼迷呀!」他臉上幾乎像孩子般的真純天真。他把牡丹拉到一把椅子上。牡丹坐在他的腿上,兩隻胳膊還在抱著他,自己心裡覺得酥得融化。每逢在這種時候兒,她都有點兒說話不清楚。

  「德年,我若叫你為我做點兒什麼,你答應不答應?我若叫你特別愛我,永遠不要忘記我,這算不算太過分?」

  「在別的女人身上,我從來沒覺得這麼深切。你又何必說這種話?」

  「因為我害怕。」

  牡丹把一隻手從安德年手中輕輕撤出來,走到窗前去。

  德年在後跟著她,又用兩支胳膊摟住她,使她轉過臉兒來,又熱情的吻她。牡丹的眼裡淚珠兒亮晶晶的閃耀。

  德年問她:「你怕什麼?」

  「我怕失去了你。我好需要你。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剛才你吻我的時候兒,我知道我愛你。在你的愛裡,我才能覺得把我對他的愛忘記。」她又伸出胳膊把德年摟住,拚命的吻他。忽而停住了吻,要求德年給她保證。「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我?……你永遠,永遠不會忘記我?」德年吻她一下兒當做回答——這個吻是那麼溫柔,那麼熱情,那麼軟,那麼難捨難分,那麼無可比擬,那麼畢生難忘。

  德年把牡丹柔軟的身體摟在自己懷中,自己覺得身上舒服得顫動了一下兒。他歡喜若狂,眼神上都顯露出來。他知道,自從第一次遇見她之後,他就一驚非小,不管多麼抑制自己,也沒法兒把她的印象掃除忘記。他今天來,是要發現牡丹之愛他是否正如他愛牡丹之深,而現在發現牡丹對他的愛是那麼完整,那麼斷然無疑,而那麼漲滿盈溢出來了。

  德年把牡丹從窗前拉到床上,把一把椅子放在牡丹的對面。牡丹在床上把腿盤在身子下面,在身後墊了一個枕頭,使自己舒服一點兒。牡丹真是美得使人心蕩神移,皮膚細嫩潔白,兩片可愛的嘴唇,微微的開啟,默默無言的注視著德年。「老天爺把她生來這個人間世,要她愛人,還要人愛她。」這時他心裡想起「紅牡丹謠」裡的那兩句,覺得這兩句完全真實,而且說得是一針見血。這時牡丹向後倚著,蒙矓若夢的眼睛,在窗外射入的月光裡,在那陰影斑駁之下,一直向他凝視。在那樣的時刻,她的靜默無聲,越發給她的美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她之一言不發,才是說出了千言萬語。

  德年靠近了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低聲說:「牡丹,聽我說。我好愛你,我怎麼把我對你的感情用言語表達出來呢?我根本不敢一試。那封信我費了兩三天的工夫才寫出來。我不敢相信你會愛我。但是我必須說,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車裡,車一震動,我們倆擠在一起的時候兒,記得嗎?你不知道你給了我什麼感覺?你知道,我一生,都在追尋一個理想。別人都說我算是一個名成業就的人,應當沒有什麼牢騷可發的。我有許多朋友,有一個好的家庭,有一個好差事。但是,有時候兒我覺得我需求的是愛,一個偉大、使人振奮、使人銷魂蝕骨的愛。我覺得空虛,我說這話,你能懂我的意思嗎?你要知道,你是個非同等閒的小姐,不用否認。你知道不知道?你眼睛的一望,你的嘴發出一聲細語,就能把整個兒杭州城的顏色音調,在我心目中改變過來。那天下午你坐在的那個屋子,在我的心目中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這個你不能知道。你改變了那間房子了。我每次到詩社去,我覺得一個衝動支配我,非到那間屋子去,看看你那天坐的那把椅子不可。」

  牡丹發出低低的嘻嘻的笑聲,德年還繼續說:「你是離開了,但是那間屋子也變了。我還覺得你仍然在那兒。我叫了兩杯茶。僕人大笑。因為我只是一個人在那兒坐著。我記得我們用那白藍兩色的茶杯,你用哪一個喝的,我記得,是因為我給你倒的茶,而且那個茶杯上面有一點兒磕傷。你別笑,告訴你,當然很難說明。那是一個奇跡。你的嘴唇碰過的那個茶杯,就使人另有感覺,就有使人感到激動的力量。我把那個茶杯還放在那兒,我不再去動它,我不再用它喝茶。只因為它曾經有接觸你那芳唇的福氣。還有,你把你那嬌嫩的身體坐在那把椅子裡的時候兒,我記得你把腳放在茶几下面的地方兒。你看我把這些個事情告訴你,是多麼愚蠢。我是愚蠢,你說是不是?」

  德年停了一下兒。牡丹的臉色變得鄭重起來。德年又繼續說,顯得鼓舞而興奮。他說:「我不敢愛你。我也不敢希望。可是現在,我覺得好像到了前所未經的一個新境界。我以前做過些愚蠢事——我以前是夠愚蠢的。現在還是笨。笨總比愚蠢好。」

  牡丹的兩隻胳膊慢慢摟抱住德年,而且發出哼哼的聲音。她說:「噢,我親愛的德年!」他倆那樣靜靜的躺著,簡直是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牡丹問:「你想要……?你要把我怎麼樣都可以。我是你的了。」她任憑德年擺佈,讓德年為所欲為了。

  這是牡丹所經驗令她滿足的一次魚水之歡。

  事後,她感覺到一股新的幸福快樂出入的交流。不但淹沒了而且消除了她的過去的痛苦,而且把她從對金竹的迷戀之中,解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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