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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你說的也許對。即使天空中的彩虹,也並不見得像人想像的那麼稀奇。但是我剛說的是愛情的情義,是在想像中存在而轉瞬即逝的精神的真誠懇摯,是經過淨濾後的愛的精華而在詩中表現出來的。卓文君隨著情郎司馬相如私奔之後,扇著泥火爐子,在酒館兒裡充當女招待賣酒為生——她就表現出那神聖的愛的精華。但是後來,卓文君穿得雍容華貴,猶如宮廷中的嬪妃,不久就發現她那位情人丈夫去追求別的小姐去了,這是人都知道的。那最初的神聖的狂熱總是被現實的情況所吞噬的,一般都是如此。」他微笑著看著牡丹說:「我並不輕視屠戶的老婆的愛情。那屬￿另一級。真正的愛情是偉大有力的,無堅不摧的,會使一個人根本改變的。我想很少人能具有那種愛情……可是我認為你就是那很少人中的一個。」

  安德年說完,用一種仔細打量,十分敬慕,又熱情似火的眼光望著牡丹,都有點兒使牡丹害怕。牡丹心想好一個了不起的大理想家。這就無怪乎那天晚上他從那一群歌妓中把自己帶走了。到底他在牡丹身上看到什麼了不起的優點呢?牡丹把一隻手放在安德年的胳膊上,很溫柔的說:「你若能使我再見你,能和你做朋友,那我太有福氣了。」

  「你知道,我也樂意。」安德年說著站起來,要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感情,把茶杯裡的茶喝幹,漱了漱口,吐在痰盂裡,又給牡丹重新倒了一杯茶。他問牡丹:「你聽膩煩了吧?」

  「正好相反,再沒有這麼有味道的了。」

  「這話我寧願跟你說,不願跟別人說。在杭州,有多少人能懂得我這個道理的呢?」

  牡丹撒嬌說:「那我呢?」

  「我想你會懂。在我的心目中,你是與眾不同的。」

  「我怕會讓你失望啊。」

  「你不會。我覺得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願交你這個朋友的緣故。」

  「你做什麼事?」

  「噢,我上班。在總督府的秘書處。人總得做事掙錢過日子。我有個太太,有一個很可愛的小兒子。我有個快樂的家,照你的說法,我也跟別的人一樣。」

  「為什麼你說跟別的人一樣?」

  「我意思是說我是個好丈夫,養家過日子,納捐納稅,如此而已。」

  牡丹重複他的話說:「如此而已。」

  「不要誤解我。我對我太太很好。她很了不起。一個男人所希望于一個女人的,她無不具備。我說過,還有個可愛的男孩子,十幾歲了。」

  「將來我但願能見到他們。」

  「當然會。」

  安德年告訴了牡丹他有太太,並不存心欺騙她,她算放了心。

  牡丹在和安德年會見之後,離開時,內心在懷疑之下,又有幾分激動。安德年之使她激動,另是一樣。他比孟嘉身體還細。還年輕,說話有不平凡的青年氣,言詞滔滔不絕,十分動聽。由於他的態度和他的所做所為,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敬愛,在心中對自己的想法,完全是理想上的。她在靈堂上那件意外的事,他認為是偉大愛情的昇華表現,值得付諸歌詠,形諸筆墨的。在另一方面,他始終沒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身上,他只是把與她相遇看做是一個文學上的豔事而已。他要教她寫詩與散文,不是普通男女的性愛關係,而是作家與崇拜他的讀者的相對關係。他已經說清楚他有個幸福的家庭,有太太,有兒子。

  等牡丹收到了安德年的一封信,附有迭在內他寫的一張立條兒,信是兩張紙,一部分討論文學,提到牡丹可能愛讀的作者,另一部分敘述他自己的生活,熱誠而正派;不過特別提到牡丹的是:「你之聲音溫柔悅耳,你之髮式與面龐極為相配。」這封信仍使牡丹覺得可驚,她心裡不由出現了一個大問題。他那潦草的,看來似乎不重要,而且有幾分傻氣的幾行字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他對牡丹一種深厚的感情。為什麼他不叫牡丹去見他?牡丹給他寫了一封短信作答,感謝他賜贈墨寶,並且說要裱好放在鏡框中,掛在床一旁的牆上。牡丹又很隱秘的添上了一行後啟:「上次見後,至今思念,複感寂寞無聊。我之所感,諒與君同。此種感覺,將何以名之?何其與我以前所感受者相異之甚耶?」

  十天之後,牡丹又收到了第二封信,仍無相邀會面之意。是他有意克制,以免在此豔遇中愈陷愈深嗎?還是怕自己?還是怕他太太?信中的語氣仍然是不涉及個人,不涉及重要問題,還是一堆不相干的話,是避免說心中想說的話。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信裡卻說等待牡丹的回信,等得十分焦急,並寄了他給牡丹畫的兩張像,是「第一次相見的印象」,這個就比寫在紙上的文字表現的意思更為清楚了。牡丹深信德年對她,心中含有強烈的愛,但是有所畏懼。這樣就算了嗎?就止於通信的戀愛嗎?牡丹寫信回去:

  朋友:

  德年,多謝多謝,寸衷預料,誠然不虛。讀來信,如入夢中,從此不願醒矣。既然如此,如能與君相處,則分秒皆可珍惜,分秒皆為無上之享受。

  君盼我信,極為急切,聞之大喜,殊不知此與我盼君之信,其急切情狀,正複相似。我二人之急切相同,思念亦複相同。

  我手持君為我所畫肖像,審視可愛之線條,兩手顫動。實則每逢接君來信,兩手皆顫動不止。

  甚望來信將諸事見告:君之所想,君之所感,君之所愛。年華飛逝,相念為勞,何必克制自苦,避不相見?

  然後,詳敘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童年、婚姻、追求的理想、追求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一切。「君如有事相告,有心腹事以告知己,切勿疑慮;我之對君,亦複如此。」

  安德年的回信約牡丹次日到運糧河畔一旅館相見。將同往他處,共進晚餐,並作長談。那封信——是一封長信——極為坦白,盡情吐露對自己之不滿,對自己之為人,對自己之為一作家,皆不滿意。並且說明此次強烈真摯的相愛,已使他感到「美麗之豔頂,失望之深淵」,甚願從此次新的愛情奇遇能獲得新生。他說在人生已經有所「遭遇」。此次所遭遇之事,「不可以言喻」,為「前此所未有」,並且已經改變了他的生活天地。這封信上,他那寶貴的克己功夫完全一掃而空了。

  雖然牡丹已經多多少少感覺到他的情感,這封信仍然使她震驚。這封信顯示出來二人之間人為的隔閡已經完全打通了。倆人矜持了那麼久,那麼小心謹慎,現在消除了那種隔閡的限制,何嘗可以看做是不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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