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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二人對著一眼,對天氣二人決定的意見一致,都覺得很好笑。

  「你說要把你的詩文給我帶點兒來。」

  「不知道能不能中您的意。」牡丹忽然覺得已經平靜自然,話也就說得恰當了。她又接著說:「我求您的就是給我寫點兒東西,我好配個鏡框兒掛在牆上。我舅爺蘇綏伯在他的客廳裡就有您的一幅字。您答應給我寫吧?」

  「這是小事一件。」

  「噢,您真大方。」

  二人在一間耳房裡一個矮茶几邊坐下。安德年坐在一把矮安樂椅裡,口中噴著藍煙。牡丹坐在對面,坐得筆直,兩片櫻唇上掛著一絲微笑,但是有點兒緊張,好想要抽一支煙。

  最後,她鼓起了勇氣,指著桌子上一包煙說:「我可以抽一支嗎?」

  「噢,對不起,我沒想到。」

  他趕快拿起煙盒,遞給牡丹一支。給她點著說:「我不知道你也抽煙。」

  「你不介意吧?」

  德年輕鬆的嘻嘻笑了。「這有什麼?我幹什麼介意?」他看著牡丹,足足的,慢慢的,噴了一口。他說:「那天晚上我邀請您一同坐車遊湖,希望您不要怪我無禮。」

  牡丹微笑著說:「哪兒的話?一點兒也不。」這話真是出乎意料。難道德年把牡丹想做天上的仙女嗎?牡丹心裡想:「是下凡的啊。」

  僕人端進茶來,還有一盤芝麻燒餅,德年告訴他再拿一包煙來。

  幾分鐘以後,僕人拿來了一包煙,放在桌子上。安德年看見僕人臉上露出一點兒別有含義的微笑。僕人走時,他向那往外走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這麼看,顯然是把牡丹看做天上的仙女了。

  牡丹心裡想:「噢,不會啊。我怎麼會?德年,你的詩那麼雄勁,那麼富有感情。卻為什麼人又那麼害羞呢?」牡丹發現德年把詩看得那麼鄭重,而對自己的作品絲毫不敢自滿,真感到意外。毫無疑問,他真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家了;非常明顯,他是把牡丹當做那個哭錯了棺材的女子而崇拜的。可能是他敬慕那種愛情的成分多,愛慕那情人的成分少。

  德年說:「梁小姐,我好想看你寫的詩。」這時又遞給她一支煙。

  「叫我牡丹好了。」

  「那麼,牡丹,你給我帶詩來了沒有?」

  牡丹從衣裳裡掏出來一個信封,緊張得臉發紅,手哆嗦著,給了德年。德年接過去,看見牡丹那一筆清秀的字,顯得十分贊佩。

  暮雲遮山巔
  風吹心膽寒
  獨坐黃昏望
  情人獨自眠

  * * *

  憶昔我來時
  葉影照窗碎
  葉落影亦空
  伊人仍憔悴

  德年接著又看下一首,這一首是詞:

  當年圓圓臉
  今日何憔悴
  當年溫和靜如玉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 * *

  不惜迢迢路
  來聽君笑語
  我願再來重見君
  不惜千萬裡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德年歡呼讚美道:「真不錯。重複句很難。你是本乎自然,妙手得之。」

  「噢,德年!我會得到你的誇獎!你要教我。」

  「我打算教你。我相信你堂兄梁翰林教過你。」

  「一點點兒。」牡丹不知為什麼自己臉紅起來。「我要你教我。」

  「他是散文大家,正式文章和小品都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詩好。你和他住在一塊兒,算是你的造化。你在不知不覺中,也跟他學了不少。詩是很難的藝術,不能勉強應酬。詩思之來,是瞬間即逝的。一定要等詩思觸人的那個時刻,你自己會飄浮到烏何有之鄉,就如作曲家夜裡聽到一個美的聲音一樣。當然並不容易,那種神妙的剎那是自己憑空而來的。作者必須想得美,感覺得美,生活得也美才行。你整個兒的人格和精神上崇高偉大微妙的一切,要互相感應,必須要有這種訓練。這是難事,也是苦練的修養。在費盡心血之後,你看看自己的作品,還覺得是二流貨,平庸無奇,我對我的作品就有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寫出的詩跟古人的詩可比的,簡直沒有四五首。要發乎自然是太難了。其餘都是廢物,不值半文錢,都是把別人說過一千遍的再改頭換面重新說的,還不如人家的好。」

  「您客氣。」

  「不是客氣。我說的是實話。」

  「在杭州,您是大家公認的最大的詩人哪。」

  安德年抬頭看了看她,撅著嘴唇,表示輕蔑。他說:「我也願意做如是想,但是我不能。這兒別人說什麼,不關重要。誰真懂?好多大家看做是詩的,其實都是些廢字——不算真正作品。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你堂兄刊印的他的詩只有那麼少。那些詩,有真情,音韻高古,可是普通人不懂,反倒說不好。」

  牡丹說:「孟嘉告訴我,說詩是心聲,基本是感情,真正的熱情。」

  「對,我同意。」他的兩眼炯炯發光。他說:「熱情,或者說愛情,不管你怎麼稱呼吧。作詩的人是在追求一個從來無人能解釋的無形之物。愛之為物,其色彩千百,其深淺濃淡不一,其聲調音韻無數,正如愛人之有三流九等。有時候兒,其輕微也不過如同與屠戶的老婆私通一次而已。但真正的熱情之少見,則如鳳毛麟角,如聖人之不世出——之少,好比卓文君之私奔司馬相如,唐明皇之戀楊貴妃,錢娘之真魂出竅。當然,還有杜麗娘。真正的愛就是一個不可見的鳥所唱出來的稀奇的,無形無跡飄動而來的歌聲。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熱情失去了自由,在俘獲之下,是不能活的。情人一旦成了眷屬,那歌聲便消失,變了顏色,變了調子。唯一能保持愛情之色彩與美麗的方法,便是死亡與別離。這就是何以愛情永遠是悲慘的緣故。」

  牡丹想提出一個勉強的異議。她說:「我相信真愛是處處都有的,並不是五百年才出現一次呀。只是沒在詩歌中經過渲染罷了。屠戶的老婆又怎麼樣?她也會有真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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