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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安德年這種舉動真讓牡丹感到意外。學者是一種人;詩人應當是另一種——多愁善感,不拘禮俗,尤其是鍾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門前,牡丹原已準備當天晚上會獲得一段異乎尋常而值得回憶的經驗,因為她渾身早已感到一種狂熱難抗的壓力,對花市燈如晝的風流之夜臨時的幻覺,使她如騰雲駕霧,使她忘懷了一切。結果,安德年,雖是騷人墨客,卻像學者儒生夫子一樣規矩古板。

  裡西湖現在正在他們左邊,一平如鏡,順著蘇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車輪轔轔馬蹄得得之聲,震破了夜晚的沉寂。兩個人有一會兒,一直沒說話,那一會兒,牡丹幾乎感覺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澀澀問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當前是自己一個人時,是上元夜的節目的魔力使他的聲音顫抖?使他話說得那麼結結巴巴嗎?牡丹覺得自己內在的緊張不安,實在用言語不容易表達。突然間,她但願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這個男人的身體,把他緊緊的抱住,並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脫一番,好把前此發生那一切一切的憂愁悲傷藉此深深的掩埋消滅。在同時,有一種急速不安的感覺在朦朧中漸漸逼近,使她感覺到彷佛在漆黑的深夜,自己正坐在一個陌生之地的懸崖峭壁的邊緣上。一直不斷追尋的愛難道會終於在此出現嗎?是呢?不是呢?為什麼對方那麼羞羞慚慚畏首尾呢?或者,也許像以前金竹頭一次幽會時,這位大詩人也把她安放在觀音菩薩蓮座上供著,認為她頭上有榮光圈兒那樣神聖,而忘記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構成的婦人之身嗎?他現在的沉默寡言和剛才在詩社時的洋溢著熱情,正形成明顯尖銳的對比。

  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很高興把你帶出來。有那些濃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兒,你在那兒是很不相宜的。」

  「為什麼?」

  「我在燈光中看你的臉,我就知道——我萬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兒,那些男人只把你當做那一等女人,他們沒有資格和你說話。」

  「你以為我是何如人也呢?」

  「你與眾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說到這兒,安德年又神采飛揚起來,但是他的聲音卻如在夢中說話,像自言自語。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聽說你在靈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沒得當時在場。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榮。」

  「你不以為我做錯了事?」

  「不。你偉大。比他們都偉大。他們沒法兒瞭解你,你像《牡丹亭》裡的杜麗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聽了,覺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裡的女主角相比,當然聽了很舒服。牡丹亭這本戲寫的是愛情克服死亡,這是牡丹很愛看的書。她說:「很多人認為杜麗娘很傻,太多情,太癡情。」

  「不要信那種話。那個愛情故事,無論男女老幼,無不愛看。」

  他們又回蘇堤時,安德年說要送她到湧金門。因為牡丹說過在那兒下車方便。

  牡丹站在馬車旁邊說:「天哪!不知不覺已經一點半了。」

  安德年說:「把你寫的詩文送給我點兒,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興。」

  「寄到詩社,不要寄到我家。寫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見到你。」

  「也許,明天我要到桐廬去。我回來時會告訴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馬車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裡。

  【第二十二章】

  在桐廬住的那半個月之內,牡丹一直不能忘記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但是把別人稱之為下流的,他稱為「偉大」。這就使牡丹拿他當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個男人的標準,就是,贊成她的行為而且瞭解她。她急於要回杭州。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這次的戀愛是自行來到她面前的。雖然很富有「詩意」而嫌不夠肉欲的滿足,但是也並非不使人意惹情牽。

  若水對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會聽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因為安德年,既是個「人物」,又是個詩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筆於一身。

  朋友們都愛說安德年的一個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東京讀書的時候兒。在一個陰沉的天氣,幾個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說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帶了一把傘,因為看天氣,彷佛風雨欲來。這時外面大雨點兒已經開始吧噠落在地上,朋友們就決定等著他回來。過了一會兒,安德年回來了;渾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濕透。他向朋友們敘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時,臉上顯得眉飛色舞!他說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後來雨止雲散,出現了彩虹。朋友問他:「可是你為什麼渾身淋個落湯雞呢?你不是帶著傘嗎?」安德年回答說:「是嗎?」原來傘還在他胳膊下夾著呢。

  若水說,安德年很喜歡漂亮的女人,因為寫幾行詩讚美的緣故,頗有幾個青樓歌妓立刻聲價十倍。他對女人的狂喜,就和對大自然的狂喜一樣。因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歲大的學者像林琴南、嚴又陵等人交成朋友。雖然他的舉止動作有些怪誕,但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是完全出諸自然,完全是詩人本色。

  若水告訴牡丹,說安德年和一個女人同居,生了一個兒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間的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時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這方面,也只是把對金竹的情愛暫時的轉移。聽到白薇說了之後,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這件事告訴若水,說那天在湖濱驅車夜遊,牡丹和安德年之間,只是純潔的愛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為牡丹難過,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二人分手之時,白薇對牡丹說:「千萬要小心,別再去找痛苦。」她心裡確是替牡丹憂慮。但是她知道自己這個閨中密友是熱情似火,在尋求愛情時,不管對什麼人什麼事,是一切不管不顧的。

  一天下午,牡丹在詩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後,曾寫給安德年一封信,約定時間地點相見。第二次相見,心中把握不定,十分緊張,因為燈節晚上發生的事猶如夢中,現在彼此都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相見,要把夜裡相見的,看個分明了。的確是困難的一關。

  安德年站起身去迎接牡丹,還是一副孩童稚氣的激動。臉上的神氣和態度,顯得遲遲疑疑,羞羞慚慚。倆人最初的問答只是頭腦裡鬼鬼祟祟跳動的結果,跳動得方向錯亂,時間短暫,微笑得又不恰當。毫無意義的是說出的話,真能表情達意的只是那說話的腔調兒。

  牡丹說:「對不起,我來晚了點兒。」

  「沒什麼,沒什麼。今天天氣很好。」

  「我來的時候兒有點兒風。」

  「是啊,是有點兒風。」

  「不過天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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