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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他一個人靜靜的坐著,眼睛向牡丹凝視。坐在牡丹身旁的那個男人低聲告訴牡丹,他就是出名的詩人安德年。牡丹向安德年一邊幻想一邊瞥了一眼,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身旁的男人,可是她卻由眼角兒注視著安德年。噢,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詩人。孟嘉曾經十分推崇他,就是在帶她來這裡的那一天。牡丹還記得安德年五尺高的那副對聯,說的是錢塘江和鳳凰山。

  桌子對面幾個男人之中,有一個人,斜欠過身子對她高聲叫「紅牡丹」。安德年聽了之後,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間從椅子上一跳而起,嘴裡喊了一聲「好」!屋裡每個人都回過頭來,都咧著大嘴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對於他這種放蕩不羈早已習慣。牡丹還沒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了。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間,竟自在那中間坐下。

  他興高采烈的喊出來:「好!你就是紅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笑。牡丹的臉緋紅起來。怎麼可以正對著小姐的臉大喊「好」!好像她是個得獎的賽馬似的。但是總為了點兒什麼理由吧,牡丹並不生氣。她開始微笑——這個人太有趣了。牡丹發現的第二件事是,這個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隨即把酒杯梆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別人擺在桌子上的酒震動得濺了出來。

  有人大聲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是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極白的尖手指頭,若當做是女人的手指頭也毫無愧色的。

  他又重複了一句:「那麼你就是紅牡丹!」

  牡丹還是微笑著掃了他一眼說:「我這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十分抱歉。」因為不知道對這位奇才高士怎麼說才好。

  「噢,這是上元節的晚上啊。我們大家都是深以為榮的。」

  牡丹也興高采烈的說:「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難得小姐高興。說實話,小姐光臨以前,我覺得真是無聊得煩死人呢。」

  「噢?」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莊重的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說話時,他的聲音也低,那麼小心謹慎,好像正在移動嬌嫩的花兒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時,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朧態,似乎看到一個東西,而心中正別有所思,對眼前景物則超然忽視,而凝神內斂,每逢她眼光這樣看時,真是美得令人骨軟筋酥。安德年看見她手托香腮,那誘人的神秘的微笑之後,似乎隱藏有萬種風情,不覺神魂飄蕩,意亂情迷。這時他的頭腦裡湧現了一朵蓓蕾初綻的牡丹,便順口中吟出了下面一首《西江月》:

  花兒半開半閉
  小停輕顫猶疑
  唇間微笑如夢裡
  芳心誰屬難知

  安德年一邊想著牡丹撫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無限神秘深不可測的淺棕色的眸子,會因唇間偶爾一陣清脆的笑聲,而晶光閃亮,明媚照人。

  這時他對牡丹說:「來!我帶你到各處看看。」說著站起來,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後一推。牡丹就跟隨他往外走。

  「德年,你不能這樣兒。別把這位小姐你一個人兒帶走。」

  「你們不配和她說話。」

  別人還喊叫:「德年!德年!」顯然他很受大家愛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認的最大的詩人,其實他的散文也極富詩意。他生來這個世界,似乎就是對這個世界之美來發驚歎之聲的,他看這個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從來沒有人聽見他說過別人一句壞話;因此,人人喜歡他。縱然他名氣很大,他卻毫無驕矜傲慢之氣。

  牡丹跟隨著他到屋裡看,他指給牡丹看當代人畫寫的立軸字畫,其中也有他寫的。還指給她看三國時代曹操建築的銅雀台遺留下來的一塊銅瓦。一間屋子裡,有些人正圍著一張桌子看下棋。穿過了東邊一個小台,他們就又到了露天的地方,倆人站了一會兒,看月光之下時明時暗的湖面。牡丹記得在兩個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處,觀望遠處的錢塘江,就猶如一條銀色的帶子。

  安德年問牡丹:「你也寫詩嗎?」

  牡丹回答說:「德年,我談不到正式寫。」牡丹喜歡對男人稱名不稱姓,即便是新相識也是如此。她又說:「只有在特別興奮激動或是特別憂鬱感傷的時候兒,我才寫。」

  他倆沿著圍牆裡蜿蜒的小徑往前走,地面一邊向下傾斜,那邊是果木花樹茂生的坡地,地上安設有石頭凳子,還有白藍色的瓷鼓立在地上,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陣陣微風吹過,樹木就悉索作響,但是杭州城並不冷,冬天也從來不下雪。

  安德年問牡丹:「你是一個人兒嗎?」

  「是。」

  「你需要早點回家嗎?」

  「家裡只有我父母。但是今天是上元節的晚上……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願坐馬車繞著湖逛逛。我的車就在下頭呢。」

  「那很好。」

  牡丹很高興得到這個邀請,尤其是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說是正中心懷,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的經驗,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這次尤其高興,因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詩人,又是畫家,在社會上早有聲望,她很喜歡人家對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長得又英俊,比孟嘉還高一點兒。男人陪伴時給她的舒服,是白薇所不能給她的。帶著幾分冒險的感覺,她邁步跨進了馬車。

  他們往湖堤那邊走,過了錢塘名妓蘇小小墓,順著路拐彎兒,直往通到西岸的車道走去。

  「我聽說你丈夫幾年前死的。」

  「是。」

  「你現在沒有男人——我意思是說沒有男人照顧你。」

  「只有我父母。」

  過了岳王廟之後,車轉入裡西湖沿岸的路線時,那關閉的馬車突然向左搖了一下兒。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們倆猛然擠在一起。安德年趕緊道歉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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