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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在白薇和若水走過了燈光輝煌的廣場的邊緣,進入了一條小街的灰暗之中時,若水說:「她那麼不安——是不是有點兒怪?」白薇也在那樣想,但是她卻靜靜的聽著。若水接著說:「你現在有件事做,我也有點兒事做。那就是,我們若能給她找一個詩人,或是個畫家做她的丈夫,就等於幫了她父母一個大忙。她需要愛情。」

  「你以為她之如此,是完全因為她看了些畫的緣故嗎?」

  「不是。她本性如此,她就是那種氣質。她在醫院裡的事太感動人了——她在那位太太背後暗中去探看情人,還在情人那麼嚴峻拒絕她之後,情人睡眠時在一旁看守著他。金竹對她的薄情負心,當然始終沒有原諒。你現在算是把她那一陣子迷惘給打破了——使她脫離了她那白日夢的境界。我原先還擔心她一直沒辦法清醒過來呢。現在她好了,但是這種改變未免太快了點兒。我敢說,今天晚上她極需要性愛——不管哪個男人,誰先到她就要誰,我看出來她那眼睛裡水汪汪的情欲的光亮。這是燈節的氣氛使然,當然。但是來的太突然了。」

  白薇說:「是啊,我也想不通。」

  若水閉著嘴笑了笑,後來又有幾分慵倦的歎了口氣。白薇拉緊了他的胳膊。兩人靜悄悄的聽著自己在石頭子兒路上的腳步聲。

  白薇問:「你歎息什麼?」

  「為了牡丹。咱們在湖邊坐著時,我看見在黑暗中她眼睛閃亮。我看得出來。照她所說,她怎麼能對孟嘉那樣人,說不愛就不愛呢?是她認識了那個打拳的之後就不愛孟嘉了呢?還是她覺得不愛孟嘉了才戀上那個打拳的呢?照她告訴你的話說,好像還有幾個別的男人——」

  白薇想為牡丹辯護,她說:「男人們迷戀她,那不是她的過錯,她長得那麼美。」

  「不錯,美而濫。比好多女人美,也比沒有她那麼大勇氣敢像她那麼做的好多女人——濫。」

  上元夜的花燈展覽高潮已過。好多燈棚已經冷落無人,也黑暗不明了。閒人和一群群的姑娘們還在廣場上跳跳蹦蹦的玩耍,有時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使那片地方還有些熱鬧氣氛,但走向外面黑暗中去的人越來越多。在遊船碼頭上有一個巨大的花燈,形狀是個七尺高的寶塔,現在只點了一半的燈火,因為大部分的蠟燭已然熄滅,樣子看來滿像街上一個化妝未完畢的女人,那麼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燈光處處,荷花燈已經飄流到遠處,散失在四方八面去了。遙望對岸,別墅中照射出來的燈光,像水銀帶子般在水中閃耀。今天晚上,月亮隱避在片片的雲彩之後,只把橫亙在遠山腰際迷迷濛濛團團的灰霧顯露了出來。

  在大約三百碼以外,白堤上一層層的樓閣上,樓外樓上的明亮的燈光照著附近一帶烏黑的湖水,再往上,彩色的燈籠把光亮投射在西泠印社一片朦朧波動的薄霧上。牡丹突然想到孟嘉帶她到西泠印社的那個下午,他的手握住她的手,那頭一次愛情激動的表示。那一切已然過去,就猶如一個反復矛盾毫無結局的夢,經不起理性分析的夢。隱約可聞的音樂歌唱的回音刺破靜靜的黑夜。牡丹心想西泠印社裡一定有詩人雅集,一定會有。在一股衝動之下,她決定往那方向走去。

  她走到飯莊子前面的光亮之中時,音樂的調子夾雜著笑聲飄浮在樹頂之上。她抬頭看。只見點亮的兩條龍燈,兩個龍頭相對而望,頭下是一個照亮的球燈,當然表示是二龍戲珠,兩條龍身龍尾往下伸展,交抱著陽臺的底部。有女人的歌聲和絲弦的聲音混在一起。在通往詩社的石階上有些假的月亮,部分隱藏在枝葉之中。

  門口闃寂無人。仗著上元燈節氣氛中的勇氣,牡丹走了進去。一對男女走下臺階到門口迎接她。她問了句:「我可以上去嗎?」那個男人,端詳了一下兒她那年輕的身段兒,以為她是那些歌妓當中的一個,就回答說:「當然,請進。」

  在花園裡陰影下的亭臺上,男女成雙成對的散坐著。牡丹忽然覺得自己孤單得透不過氣來。她坐在陽臺下面的石頭凳子上。聽到上面男女歡樂的聲音,看到下面西湖中心三潭印月遙遠的燈光,那三潭印月正像雲霧迷蒙中的仙島,這時覺得百無聊賴,毫無心思。

  牡丹一個人坐了好久。她知道一個少女在夜裡單獨在那裡坐著,必然會引人注意。過了一會兒,一對男女漫步走過,然後又回頭望瞭望。那個男人,拋下了他的女伴,走過來怪不好意思的問她:「對不起。請問您是不是紅牡丹?請您原諒,也許我會認錯。因為我那天也到金家弔祭。我就是從裡面人群中把您送出去的。」

  牡丹抬頭看了看這個陌生的男人,臉上有些羞慚。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再引對方說話,只是隨便點了點頭,就又把頭低下,那個陌生的男人就走去了。

  又過了幾分鐘,有三四個男人走下來,像蜜蜂一樣繞著她看,邀請她上去參加他們的活動。他們和氣友好,使她覺得她的光臨是對那些人的光榮。

  詩社的大廳,各屋子裡,都是穿著絲綢棉袍衣冠楚楚的男人,頭髮上戴著晶光閃亮珠寶的女人。男女有的在屋裡圍著牌桌,有的在外面的陽臺上露天而坐,隱蔽在五光十色令人陶醉的溫柔的燈光之中。翠綠嫣紅的酒擺在桌子上,談笑之聲,隨時可聞。當然,並沒有一位太太在座。

  那三四個朋友請牡丹坐在他們的桌子上。牡丹很喜歡那幾個人的友善灑脫,也以四周有愛慕自己的男人環坐為榮。不久,又有另外幾個男人坐過來。於是立刻有話傳過去,說那個桌子上有「紅牡丹」。因為「紅牡丹」已是名人,那些歌妓都以注意好奇的眼光往這邊望。大家飲酒相敬,牡丹假裝做喝酒以示對主人熱誠的敬意。大家詼諧謔笑。有的歌妓在她們的男友後面靜靜的坐著,有的倚在男友的肩上,玉臂抱著男友的脖子,有的是由蘇州揚州外地來的,雖然來到杭州,還是說她們那吳儂軟語。

  牡丹注意到一個出色的年輕男人,頂多不過三十四五歲,坐在桌子的對面。面龐確是與眾不同。他的嘴唇上時時浮動著歡樂的微笑,肉皮兒雪白而細嫩;實際上,可以說他根本沒有鬍子——他的上唇和下巴頦兒那樣光滑,好像他從來就不必刮臉。雖然他戴著厚眼鏡,眼睛的閃亮使他的臉上增加了愉快活潑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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