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七二


  她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個鐘頭,只是心裡想個不停。倘若金竹還活著,一定是時而易怒,時而溫柔,既會令人心碎,又會令人快樂,而且他隨著年歲漸大,脾氣也會改變。但是,金竹這一死,卻成了情聖的衣冠容貌的塑像。他現在是以一個青春的情聖為牡丹所景仰膜拜,時間不分寒暑,長久永不改變,長生無有死。牡丹身體稍好之後,她不厭其煩,把金竹的信、小箋和詩歌,連同信封,都是她自己留下來的,現在貼好、裱好,用絲線訂成很漂亮的一本,再以黑金色圓樣精美的錦緞做封皮。她自己的短箋、詩稿、零亂的散行文句,那些東西,像她的心思那麼雜亂,那麼無止無盡,那麼有頭無尾,她也把那些東西裝訂成為另一冊,每逢偶有所思,或奇異形象出現於腦際,便在那本冊子上書寫數行;所增寫的文句,都是誇大其詞,或憑感情的渲染——比如「在他懷抱之中那華麗黑甜的睡眠」,「在星光閃耀的夜裡,他那手指頭髮出的甜蜜而雪白的光亮」。這些思想就是她的生活,也是她最親密熟悉的情感。

  她把這些話自己對自己說,就和她對那錦緞上金竹的信說話一樣,並且猶如金竹就在她的屋裡。她給金竹寫了好多祭文,誦讀之後,在蠟燭火上焚燒,這樣送交金竹的魂靈。這樣做,她得到奇異的滿足。她在心中珍藏這些記憶,就成了她的生活,並且她開始喜愛她那屋子裡的幽靜,覺得金竹在她的周圍。她的心靈總算得到了安寧。

  牡丹的父親十分高興,因為女兒不再像發春情的母狗在滿街跑,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兒,父親問她:「你以後要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前後,牡丹的父母接到素馨的來信,請求正式過繼給蘇舅爺,信不是不明白,只是沒有敘明理由。孟嘉親自有一封信寫給蘇姨丈。更加上長女的回來,事情也就夠清楚的了。在牡丹遭遇這次打擊之後的數日之內,父母勉強壓制著,沒肯問她,怕引起她的煩惱。但是,有一天,她已經恢復得不錯,似乎可以談一談這件事了。素馨是一直和父母通信的。

  她母親告訴了她,最後說:「現在,素馨若不嫁給你大哥,又怎麼辦呢?這當然不是要圖蘇舅爺的財產。你舅爺若想過繼你妹妹的話,他應當來信。」

  牡丹一聽嚇呆了,愣住了。

  「你心裡怎麼想?你從來沒提過你們姐妹和你堂兄的事。」

  牡丹的臉變得緋紅,不由脫口而出說:「噢,素馨!……對了,她心裡愛他,我知道。一定是我走之後發生的。」

  她不再說什麼,回自己屋子去了。這件事之出乎意料,家裡感到如此,牡丹也是感到如此。她若和堂兄能想到一個這樣的辦法,她也許會嫁給他,而且一定會。她一時不知道心裡怎麼想。她覺得心裡一股子怪不舒服的忌妒一湧而起,可是也沒有理由責怪素馨,是誰的主意呢?她的呢?還是他的呢?若是素馨想到的,為什麼不在牡丹她和孟嘉相愛正熱的時候兒提給她?大哥現在成了她的妹丈了;本來是會成為自己的丈夫的。

  後來,她想清楚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兒她覺得想通了——孟嘉還是愛她。她是從自己的經驗裡推出來的。就像她自己對金竹的愛一直不變,所以孟嘉對她的愛還是一樣。愛情永遠是自發的泉源,由內流出來的,盼望得到回報——不管有回報或是無回報,那份愛還是存在。金竹拒絕她的愛那種堅定狠毒,就和她拒絕孟嘉時一樣。現在她算知道原無不同;她深信孟嘉若是真愛她,一定會原諒她,正像她自己會原諒金竹的拒絕她時那份兒狠毒一樣。她記得最後一個夜晚孟嘉說的話:「不論你做什麼,你總是我身上最精純最微妙的一部分。」一點兒也不錯,她是深信不疑的。倘若她自己不再嫁,或是孟嘉再得不到她的消息,而能一直在心裡保持她那神聖的形象,就猶如她心中保持金竹的形象一般,那豈不富有詩意,那豈不美哉妙哉!

  她心裡已經有一個從此銷聲匿跡的打算,就如在訣別的那封信上所說,要從孟嘉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蹤影——並不只是為了素馨,也是為了自己。

  那年十一月二十六那天,金家在杭州為金竹開吊。發出了訃聞,用仿宋字體印得很精美,上面敘述這位青年傑出的成就,遺有妻子、一子、二女,最小的才幾個月大。承認他為孝順之子,為人聰明,婚姻幸福。大門的門柱上掛上青柏葉白菊花的彩飾。院子裡,廣大的客廳擺滿了紅木的八仙桌。客人由大廳裡溢到院子裡,喧嘩聲、哭祭聲、吹鼓手吹奏聲,時起時落。

  金家為杭州世家。亡故的青年是一名舉人,屬￿朝廷的士大夫階級,都是經科舉考取的,他們這一批人自成團體,互相保持親密關係。另外還有家中的好友故交,有祖父輩和父母輩的親友——有錢莊銀錢業的,有殷實的商人,有大商號的東家,他們的車輛擺滿了門前,一直擠排到大街上。一個小樂隊,吹短銅號、擊鼓,時奏時歇,恰好與男人的哭聲,尤其女人的哭聲相間隔。喪家男人,頭戴白箍兒,走來走去,與客人閒談。一邊有金玉丁咚之聲,那邊正是女眷聚集,雖是低聲交談,卻是聲音甚大。女客尖銳的目光,不斷注視到大庭中央靈柩前行禮弔祭的客人,對他議論批評,說出他的親戚關係,彼此都可以得到多知多聞的益處。似乎在一個像杭州這樣城市,只要是上流人,在大廳裡閒談的這群女人,沒有一個不認識的。

  牡丹曾經在報上看見金竹的追悼啟事,也在一個朋友家看見一張金竹的傳略。金家這件喪事在杭州是眾所周知的。也是辦的很鋪張的。當地報上有兩天都把這喪事做特別報導。普通料理一個大喪事,要需數月,但是金家在鳳凰山上早有祖墓,弔祭只在十一月二十六和二十七兩天舉行,以便親友相識來祭奠,二十八日出殯。

  牡丹在喪禮舉行之前,早已注意了十幾天。她的情郎最後的典禮她若不參加,那怎麼可以?

  她進入金家,見處處擠滿了客人。她看見了棺材,前面擺著亡者的相片。她的心猛跳。她走上前去,行了三鞠躬禮,站一分鐘,樣子若呆若癡,恍恍惚惚。她忽然掏出一塊手絹兒,想堵住哭聲。但是她越想法子壓制,她鼻子的哭泣聲音越大。她的兩膝搖擺不定,她跌倒在棺材一旁,一個胳膊抱著棺材,跟淚人兒一般癱倒了。她再不能控制自己,以極大的悲傷痛苦之下,她也不在乎一切了。在誰也還沒弄清楚出了什麼事之前,她那瘋狂般的哭泣,已經震動了整個兒的靈堂。

  所有的客人,立刻鴉雀無聲。她的哭,不是喪禮時照例形式的那種哭。她的哭簡直是肝腸寸斷的哭,透不上氣來的哭,對周圍的人完全不管不顧傾瀉無餘一發而不可控制的痛哭。她的頭不斷撞擊那棺材,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話,幸而沒有人聽得清楚她說的是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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