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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每個人都問:「那個女人是誰?」沒有人知道。

  金竹的太太站著發僵,像個泥胎木偶一樣。最初原是迷惑不解,漸而起了疑心,眼睛死盯著這個從未見過,丈夫生前也從未提過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猜想一定是和丈夫姘著的那個上海婊子。她向別人打聽。沒有人能說她是誰,因為她的臉是遮住的。這個情婦居然厚著臉皮在大庭廣眾面前來撫棺痛哭——在她丈夫的棺材旁邊!她大怒。

  她的眼睛冒火,走到坐在地上抱著棺材還正在痛哭不已的女人身邊。

  她逼問:「你是誰?」

  牡丹抬頭一看,不知道說什麼好。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見一個女人的白粉臉,向下望著,向她怒吼。還沒等她來得及說什麼,那個女人狠狠的打了她一個嘴巴,她立刻覺得疼痛。牡丹抬起手來,搪住了另一巴掌。

  金竹的太太尖聲喊叫:「你好大膽子!給我滾出去。」男人女人都圍過來,都問發生了什麼事。牡丹掙扎起來想跑,但是金竹的太太抓住了她的領子,這種女性原始的憤怒是對溫柔淑女外貌的諷刺。一個男親戚試圖把她倆拉開,用力去拉,使做太太的鬆開了手。金竹的太太一邊吼叫一邊急速的喘著氣,用蘇州話罵出一連串的髒話:「你個雜種!你個爛婊子!勾引人家漢子的狐狸精!你要下十八層地獄!留神小鬼會把你的臊屄撕兩半兒……」蘇州人是慣於用髒話罵人的。若不是有個男人匆匆忙忙把這位弔祭的女客護送到院子裡去,金竹的太太真會把她的頭髮全揪下來的。金竹的太太用腳在牡丹跪的地方跺,用吐沫啐,然後又向牡丹抱的棺材那一部分啐。牡丹用胳膊抱著頭,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

  弔祭的典禮中止了大約二十分鐘。做太太的不肯繼續在場陪祭,旁人勸也白費,只好由別人代替她跪在靈柩的一端。外人看出來,由那時候兒起,做太太的便不再哭她的亡夫,那天下午就一直沒有再露面兒。

  【第二十章】

  牡丹那天在靈柩前引起了一件醜聞,鬧的人人談論,滿城風雨。她所做的是杭州縣誌上前未曾有的。男人們談起來津津有味,當做粉色的笑話兒說,一般男人都願意在自己死後棺材旁邊兒有那麼一個漂亮的女人哭。有地位的太太輩分的,都認為是受到玷污而憤怒激昂;做妻子的都對丈夫再多看上兩眼;也有少數的年輕女人和未婚的小姐很敬佩牡丹的勇氣。倘若牡丹能抑制自己,她本來可以走進那靈堂的人群中,鞠躬行禮,然後從容離去,根本不會有人認出來。而實際上,她現在為自己,為死去的情人,為情人的家屬,都製造了醜聞。

  這件事給人提供了有趣的談笑之資。那天去弔祭得早的人,深悔沒有多停一會兒,好趕上看兩個女人在男人棺材前面貓兒叫春般一場好戲。去得晚後來才聽說的客人,悔恨為什麼不早到半點鐘。那天去弔祭的客人,可以說是杭州上流社會的代表人物。這個笑話兒,由人們口頭相傳,由這一家至另一家,由這一家茶館兒傳到另一家茶館兒,漸漸歪曲失真,漸漸加枝添葉兒,結果,大家都信以為真。後來,漸漸傳出來,人人都知道她每天暗中到醫院去探病,原來她就是金竹正被人稱做模範丈夫的那一段日子裡的情婦。後來更進一步,人人都知道她就是梁家有名的梁三妹,還有,她守寡之後,難守空房,三個月後就離開丈夫家。她和孟嘉的那一段兒幸而無人知曉。她們姐妹到北京去倒沒有什麼可非難的。

  金竹的太太覺得十分懊惱,喪禮後就匆匆回到蘇州老家去了,覺得丟盡了臉。倘若她丈夫暗中有個情婦而審慎處理——只要沒有人談論,她倒也不十分在乎。

  至於牡丹,她深悔自己孟浪,做出了這件事,但是也有幾分私心快慰。她心裡想,既然知道有這個弔祭的典禮,自己怎麼能不去?既然去了,自己又怎麼能不觸景傷情而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第二天早晨,父親氣得暴跳如雷說:「你看,你做的好事!三天以後,全城都會傳遍的。去到人家的丈夫靈前哭!你看錯了棺材!真是醜事啊!而你居然竟會做得出……你知道不知道你給我們家,給你自己,給我招來的是什麼呀?」

  牡丹只是默默無言,兩眼呆呆的望著。

  「難道你也不為你父親想一想嗎?由小孩子時候兒起,你就喜怒無常,放縱任性,什麼事不如意就不行。你為什麼偏偏找個有婦之夫呢?」

  「他愛我,我也愛他。他的結婚也是不得已。他告訴我,他愛的是我,不是他太太。」

  「那麼他結婚之後,你還和他來往!我真為你丟臉……你何必要賣弄風情呢……」

  牡丹覺得快要憋死了。她父親永遠不能瞭解她。她把門砰的一摔走出屋去,一個人兒去靜一下兒。到了外面,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鬆快一點兒。她對眼前的一切,都是視而不見,她穿過了第二條街擁擠的市場,在狹窄的小巷裡拐了幾個彎兒,來到了湖濱。這是城裡貧窮的地區;是個漁人的碼頭,由折斷吱喳吱喳響的木板通到水裡,水裡飄浮著些蔬菜果皮等髒東西。一個亂跑著尋找食物的狗,在水邊嗅來嗅去,一無所得。牡丹順著堤岸走,經過了一個三等飯店,她知道裡面有些妓女,按月租房子住在裡頭。飯店牆上的白灰已然剝落,顯得一片一片不規則的斑痕,就像地圖上的島嶼一樣,門口有個褪色的招牌,上面寫著「望山樓」三個大字,用的是杭州望山門那個名字。再往前是些廉價的飯館兒和茶館兒。她找了一家走進去;那個時候兒,還沒有什麼顧客,只有那些茶房正在洗刷桌子。

  牡丹覺得太煩悶,又踱了出來,往南走去,順著堤岸,一直到錢王廟。前面那片紅色土地的院子種著些柏樹,因為不許打獵,是鳥兒的避難所。走過這一片樹林之後,她坐在靠近岸邊的一個凳子上。

  那是一個月來她第一次看到西湖,西湖就正展臥在她眼前——真是一片沉靜,天空中堆滿濃厚深灰的雲,使遠處最高的山峰都隱而不見了。水上只有兩三條小船。往白堤那邊望,望不見個人影兒,一排小小的遊船,順著湖岸停在那兒。

  在牡丹感情上的重壓終於夢想破滅之後,現在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湖邊,感到無限的淒涼寂寞。她覺得是曲終人散,一切成空。心情的空洞孤寂正如眼前的一帶秋景。生活好像已經過完了。沒有人瞭解她,沒有別人,只有白薇一個人。萬事都彷佛是枯燥無味,不重要,沒意義。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依然處在那種空虛的狀態之中,沉浸在回憶裡,一想到失去的情人,就覺得陣陣心痛。因為她不屑于再向人抗辯,她父親也就常提到她過去的愚蠢行動,說她成為自己同事暗中笑談的話柄,用這樣話刺痛她。

  這時候兒,家裡還有更進一步使人激動的事。在牡丹這件逸出常軌的舉動之前,素馨和孟嘉已經寫信來,請求父親允許二人結婚。婚禮是在北京舉行,婚禮之後,他們說大概要南下看望父母,理當如此,時間是在春天或夏天。這使父母的心情好了許多,同時,他們也高興婚禮是在北京舉行。大家對梁家大女兒的閒話已經熱鬧至極點,二女兒和堂兄的婚事還是會引人嚼舌頭根子的。從法律上說,素馨是不姓梁了,但是社會上,誰不知道她是梁家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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