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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廟裡的僕人和另一個小和尚現在站在一旁,觀看這個睡覺中的少婦。老和尚吩咐人在旁坐著守候,預備好熬濃的紅糖薑汁,等她醒來好喝下去。

  直到天色將暮,牡丹總算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和尚廟裡,不覺大驚。那個瘦高的和尚告訴她當天早晨發現她時,她正躺在草地上,還重複一遍當時她嘴裡說的話。牡丹瞪著大眼看和尚,硬是不相信。她還顯得有幾分迷亂恍惚。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認清了方向,隨後想起來毛小姐那位好心的護士。真正明白了金竹已死,是千真萬確,是死人不能複生,是無可挽救了,她覺得萬念俱灰,不勝沮喪。她的夢已經破滅。她的想法已經落空。現在是真正孤身一人了。她的頭在一邊低垂。渾身戰抖抽搐,開始哭泣,在抑制下的哭泣終於抑制不住,把頭下枕的墊子都哭濕了。小和尚端給她姜湯喝,她不理,她痛苦悲慘的哭做一團兒,手不斷捶著那個墊子。和尚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回答說:「金竹死了,我的金竹死了。」然後又接著哭,哭得抽噎不止,真是傷心斷腸的痛哭。

  和尚把她扶起來,勉強她把那碗姜湯喝下去。那碗姜湯喝下之後,她才算心神隱定住,真正清醒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兒?我在哪兒啊?」

  和尚告訴了她。

  「離城多遠?」

  「三四裡地。」

  「我怎麼來的?」

  「你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

  她現在平靜了。她的眼睛只向遠處茫然出神,顯得無可奈何。現在滿清楚發生的事情,但是仍然有幾分懵懂。夢和現實經歪曲失真後的形象,在心頭交互出現,就猶如極端的幸福與全然的無望兩個截然不同的情況一樣。她突然想起來,她沒有回家,父母一定正在想念。

  牡丹坐著轎到家時,晚飯時間早已過去。那天晚上她沒回家,父母嚇壞了。她父親那天早晨沒上班,到醫院去看她在何處。護士毛小姐一聽牡丹沒回家,心裡又焦急又難過。金竹已死,金竹父親已得到通知,他太太正在醫院裡,在屋裡哭呢。毛小姐告訴牡丹的父親別大聲說話,免得金竹他太太聽見牡丹的名字。護士告訴牡丹的父親,說牡丹已暗中得到消息,隨後向杭州城方向走回去了。

  牡丹的父親的耐性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牡丹那天晚上回家時,他打算聽一聽過去那幾天牡丹都幹了些什麼事。牡丹下轎時,父親看見她那哭腫的眼睛和那沒精打采的臉。這個傻女兒總算回來了,做父親的怒不可遏,若不是太太拉他的胳膊肘兒說:「她已經回來了。」讓他別再說什麼,否則他會向女兒暴跳如雷的。

  女兒既然平安到家,母親也就不再擔心。牡丹的安全是要緊的,雖然千勸萬勸,要她吃點兒東西,牡丹說沒有胃口。給她端上來一碗粥。她幾乎碰也沒碰,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來,還是昏暈混亂,和情郎最後一次的團圓這一件事,和他如今已然死去這件冰冷現實,仍然不能把兩者截然劃分。父親已經吃完早飯出去了。他出門之前,曾對太太說:「我永遠無法瞭解這個孩子。萬幸的是她還有這麼個家可以回來。先是丈夫死後,脫離夫家。然後又隨堂兄上京。後來又改變心腸回來……」

  母親偏向著女兒說:「她還年輕。誰沒年輕過?」

  「那也不能想男人想瘋了。那下一步呢?」

  做父親的,慢慢的,一點兒一點兒的,才知道了女兒迷上金竹,一個有婦之夫——是她以前的情郎,現在做父親的懂了。在過去幾個禮拜,他曾經極力反對女兒天天到醫院去探病。金竹的太太若是發現了,鬧起來,不是滿城風雨嗎?但是每次他要教訓女兒時,牡丹就爭辯,說她既然成年長大,又是個寡婦,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其實牡丹既沒有爭辯自衛的口才,又沒有爭辯自衛的精神氣度。做父親的只好心裡想女兒的情郎總算已然死去,藉此聊以自慰。

  母親發現女兒躺在床上,兩眼茫然望著天花板,把一碗稀飯一盤子肉鬆拿去給她吃。

  「吃吧。」母親說著坐在床邊兒上。

  牡丹接過了託盤。伸出手來,很親切的摸摸母親的手。

  她說:「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昨天你真把我們嚇死了。現在吃吧,吃了會覺得舒服點兒。」

  但是牡丹纏著她母親,又開始哭泣。母親輕輕的拍她,彷佛她是個小孩子。

  那天,她一天沒起床,第二天,極其疲倦,毫無心思,好像行萬里路歸來之後一樣。她偶爾穿著拖鞋,在院子裡踏拉踏拉的走,然後又回到床上去,隨手把門關上。她希望孤獨,只願自己一個人待著,自己思索,隨便翻翻書,東看點兒,西看點兒,什麼事也不做。她在床上一躺就幾個鐘頭,一心想自己的事,回憶過去,思索夢境。她全神陷入幻想的深淵,想像中的一切那麼逼真,簡直頂替了金竹已死的現實情況,有時候兒,她覺得金竹雖然已死,反倒似乎與自己相離更近。在夢境迷離中她會強記了許多情境,現在她極力要再想起來,卻苦於無法捉摸,但還能覺得清清楚楚的,只有那夢中的音樂韻調兒。似乎她和金竹是在一片雲霧世界飄蕩,只有他們倆人,快樂、團聚、自由,在月光之中身輕如葉,倆人說:「現在一切煩惱都過去了。」那朦朧甜蜜,純然無拘無束彼此相愛的陶醉感覺,還依然存在,在心中像回音的盤旋不去。

  金竹之死,在牡丹生活中是最重要的一關。是終極而決定性的,是永生無法補救的。現在她倒覺得解脫了束縛羈絆。她必須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再重新開始一個新生活。她心靈上的諸多創傷,都等待治療。對最輕微的聲音,對溫軟的東西的接觸,她都有難以忍受的敏感。她要認真調養生息,猶如久病之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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