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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牡丹不能離開醫院附近。似乎是有一種力量,逼著她要靠近愛人臥病在床精力日形消耗的地方;她向金竹無話可問,無事可求,只求與他稍為接近。另外,只求一個人在一處,孤獨浸沉在無限的悲傷之中,這就是她的奢侈享受。她有時去坐在渡頭,有時進入茶館兒,佔據一個桌子,對江而坐。將近五點鐘時,醫院中的若干學生和護士出來了,茶館兒裡又熱鬧起來。護士小姐們都知道她是「十一號病房的朋友」。

  萬幸的是,沒出什麼意外。太太總是坐馬車來,從臨江的窗子就可以望見。有一次牡丹在病房時,太太來了。毛小姐就在走廊上用力跺地板,發出吵鬧的響聲,這樣向牡丹發出警告,牡丹趕快從後面樓梯溜走。還有一次,她看見金竹的身形在窗口移動,似乎是向她那個方向看。那時她正坐在竹蔭下的石頭上,不知道金竹看見她沒有;大概是沒有,因為轉眼之間,金竹便在窗口失去蹤影,再沒有出現。

  一天,牡丹看見楓樹投在牆上的影子漸漸稀薄。在太陽西下時,白牆上那楓樹搖動交錯的影子,牡丹是早已看得熟悉了。但是現在那搖晃閃動的影子卻和以前不一樣,她才想起來是葉子都已飄落了;只剩下那樹的枝柯還似從前。

  牡丹並沒有計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寧平靜的日子,她稱為秋晚禱歌的平靜,肉欲的悲傷和美的平靜。毛小姐給她的病情報告一直是很使人興奮樂觀——至少總不使人吃驚——但後來,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膽並沒有收到牡丹晝夜祈禱的神效。她那高興的希望和信心漸漸變為懷疑和恐懼。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訴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是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把實話告訴她。

  【第十九章】

  牡丹既不能告訴白薇,也不能告訴她父母這段經歷。一天,天近傍晚的時刻,她看見金竹在的那間病房的百葉窗開了起來。她在恐懼中等待,一直發愣。好像是等了幾百年,那位護士小姐才出來告訴她金竹已經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乾枯,耳朵和臉上慘白得無有一點兒血色,她沒有眼淚。毛小姐看見她那蒼白的人影兒,像個泥胎木偶,順著江邊往杭州城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個和尚在離醫院三裡遠的一個廟後面,發現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發現她睡在幾塊巨大圓石頭旁邊的小叢林裡,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誘拐到此又遭人遺棄了;但是她的頭髮並不散亂,她的絲綢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沒有撕扯掙扎的痕跡。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裡蹚過兩條淺水的小溪,因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間沒有一條路直通。她若是沿著湖邊走,一定在毫無月光的夜晚,在夢幻的情況之下跋涉了六裡地左右。

  牡丹在覺得有人推她的時候兒,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她睜開眼睛。在清晨的時光,那條溪穀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線由山峰頂端射過來,照上一片原始樹林,林裡都是參天的巨大樹木,只是怪誕的鳥聲,但鳥兒卻渺不可見,遠近不可知,此外,真是萬籟寂寥,毫無聲息。

  和尚看見她坐起來,兩眼顯得疑惑納悶,不由得很焦急的問:「你是誰呀?你怎麼來到這個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之下,牡丹看見一個穿著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頭頂中心,有九個受戒時燒的疤痕,整整齊齊的分成三排。

  在那個和尚注視之下,牡丹覺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來,但是突然尖聲喊叫了一聲,腳上覺得一陣劇痛。和尚扶她起來,她把身體倚在和尚的肩膀兒上。和尚大驚,牡丹感到十分滿意,微微笑了一下兒。

  和尚一聽見牡丹下面的話,更加倍的吃驚。牡丹說:「太好了,他已經原諒了我,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樂,美不可言。」牡丹輕輕搖著頭,一半像自言自語,於是她又抬頭看了看那個和尚。她說:「你懂不懂愛情?那才妙呢。」

  早晨的太陽偷偷兒爬上了山峰,在闃寂無人的山谷間,照出片片的陽光,露水在楓樹和柿子樹上閃耀。山谷中隱僻的地方遠在一層迷蒙的晨霧籠罩之下。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而和她一齊走的也是一個陌生人。好像兩個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洪荒時代,正像茫茫大地上僅有的兩個人。

  那個和尚急於擺脫這個肉體累贅,把牡丹扶到一塊寬廣平坦的大石頭上,在上面牡丹可以坐下。和尚問她:「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你為什麼來到這兒?」

  「我不知道。」

  「你好好兒想一想?你怎麼來到這兒的?」

  「不要管我是誰?我很快樂。他是我的了,完全屬￿我了。他再也不能離開我。永遠不能了。」

  那個和尚相信她是精神錯亂了,一定是遭遇到很傷心的事。

  「你說的『他』是誰?」

  「當然是金竹。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金竹,我看得出來,你身材兒還高。你沒有他那閃亮的眼睛和柔軟可愛的小手兒。你知道,我們又已言歸於好。已經彼此原諒了。現在不會再吵嘴,因為他已經在我身子裡,完完全全的呀。」

  牡丹的眼睛向遠方出神。轉眼又閉上,立刻倒下睡著了。她的身體搖擺不定,那個年輕的和尚一隻胳膊摟抱著她。她的身體冷不防斜過去,和尚趕緊把她抱住,她的頭才沒碰在石頭上。

  和尚把牡丹輕輕放在石頭上,慌慌張張跑回二十碼以外的廟裡去,絆倒在地,又回頭看看,自己都不相信剛才的事,彷佛身後有個女夜叉追趕他。

  幾分鐘之後,這個年輕和尚和一個老和尚又出現了,領著他來到那個年輕女人仰臥的地方。老和尚拉她的手,搖了搖,但是她卻酣睡不醒。

  老和尚說:「這個怎麼辦?我一輩子也沒遇見過這種怪事。不能把她放在這兒啊,也不能抬回廟裡去。那會被人控告在廟裡隱藏婦女,不守清規。」

  「至少我們得把她抬到廟裡去。她剛才和我說話,又緊張又激動,就是剛才。她一定是在睡夢中走來的。她說的是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大概會來找她。」

  兩個和尚,一老一少,設法把牡丹睡中綿軟的身體抬了起來。年輕的和尚把這個可愛的沉重的負荷背進了廟中,放在屋裡地面的草席上。

  老和尚說:「她會在這兒再睡一會兒。咱們要看著她,到她睡醒為止,要聽她說明經過才行啊。」

  老和尚用他伸出的手摸牡丹的前額,說她並沒有發燒。把她的袖子擼上去,看見一個美麗的翠玉鐲子。老和尚說:「她一定是來自富貴之家。」又在她身上翻找什麼文件東西,看有無線索能查出她的姓名身份。但只是從她的口袋裡找出一塊手絹兒,另外幾塊洋錢,若干銅錢而已。她的手有幾處表面擦破的傷,滿鞋都是泥。真是神秘難測。他向廚房叫,要拿個墊子來,然後解開她脖子上的扣兒,把枕頭塞在她的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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