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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牡丹拉過一把椅子,把一雙手放在金竹那只手所放的被單兒上。牡丹低頭吻金竹的手指頭,但是那指頭根本一動不動。牡丹的心裡一種有傷體面的感覺,忽然湧起,縱然如此,她的眼淚仍然落在金竹伸出的手上,那像冰一般涼的手。牡丹的兩腮上淚不停的流下來。

  牡丹說:「竹塘,我愛你,我愛你,竹塘。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呀。」她嗚咽哭泣起來,無法自製。又說:「竹塘,我再不愛別人了,我只愛你呀,我的竹塘!」

  慢慢的,金竹縮回了他的手。兩眼還茫然無神的望著天花板。

  金竹用盡了力氣,但還是軟弱無力的說:「我怎麼能信你的話呢?」

  牡丹抬起頭看著金竹說:「我老遠從北京來到這兒看你,你怎麼還說這種話?我再不愛別人,我只愛你一個人呀。我實在是需要你,你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命,我的一切。你要相信我。現在我知道了。」

  「你以前也說過這種話,我想你一定對他也說過。」金竹的頭紋絲兒不動,眼睛低下來看牡丹緊貼著他的身子。

  「對誰說?」

  「對你的堂兄啊。」金竹的不動聲色,實在怕人。

  牡丹煩躁起來,她說:「我已經知道我錯了。現在我知道我真愛的是你,不是別人。」

  「我對你沒有信心。」

  牡丹惱怒起來,內心覺得極大的屈辱。

  她又說:「我已經給你證明了。我已經離開了他——這是千真萬確板上釘釘的。」

  金竹問:「為什麼你離開我不千真萬確板上釘釘呢?你原說過不再回頭的呀?」金竹說完,樣子好像要動一下兒,坐高一點兒。牡丹幫助他起來,並且拍了拍枕頭,順便向他吻了一下兒。若在以前,金竹一定乘勢猛力把牡丹熱情的抱住。這次,牡丹扶了他之後,便退回坐下。

  牡丹說:「好吧,跟我說話吧。」眼睛看著他。

  「你為什麼又來打擾我?我現在沒有以前那麼傻了。我已經平靜下來——這心裡的寧靜是多年來所沒有的。不錯,我一聽見你跟別人亂鬧戀愛,我當時自然怒不可遏。你鬧戀愛要一次接連一次。那時候兒我算了解你了——完全瞭解你了。不錯,算我們相愛了一場,我們算是彼此相戀。但是現在,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想……」他上氣不接下氣了。

  「可是我從北京給你寄過一封信。告訴你我決定回來,你隨時叫我回來我就隨時回來。我只是要和你接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妾,做你的妓女,我都願意。我都不在乎。那封信你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但是我沒打開,我扔到爛紙簍裡了。你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訴你,去年春天我從桐廬回去之後,把所有剩下的你的信,全燒光了。」

  「但是,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我在這兒呢,你還不相信我嗎?」

  「這有什麼用?沒用——除去憔悴折磨,兩地相思,一年一度相見之外,別無好處。你還不明白嗎?」忽然金竹的眼裡有一股無名的怒火。他說:「我們彼此相忘,斷絕思念,不是最好嗎?」

  金竹現在的仇恨,和牡丹把他視若敝屣一般而狠心拋棄之時,他那時所受的痛苦,正是同樣強烈。自從那次刺激之後,他再沒有恢復正常。他終日恍恍惑惑,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存是亡;彷佛他身上有一塊肉已被撕扯下去。

  牡丹向他注視,似乎是茫然若失。金竹的兩頰上已然恢復了血色。以前他不高興時,向牆上扔拖鞋,扔椅墊兒,往地上摔茶壺,牡丹看來,金竹也是俊逸動人,牡丹現在也很喜愛他眼裡的怒火,喜愛他嘴唇上的怒態,喜愛他舌頭上淫猥的轉動。在他身上有一股淋漓充沛的獸性元力,他現在看來那麼英俊。

  在一時衝動之下,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緊靠在金竹的身子上,兩隻手捧住金竹的臉,用她那銷魂蝕骨的雙唇在金竹的臉上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說:「竹塘,我的竹塘。」金竹用力把頭扭轉到一邊去,擺脫開她的糾纏,突然用力向前一推,把牡丹推開。

  「走!別再來打擾我的安靜,過幾天我太太就來了。別再來看我。」

  牡丹頭也沒轉,從椅子上站起來,步履蹣跚的在地板上運動了腳步。她走出門去,連門也沒順手帶上。

  外面,錢塘江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漣漪明滅,在茶館裡和河岸小吃攤兒上還有人。她自己走開,幾乎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她的頭昏昏的,只想著金竹是對她有了誤解,不肯相信她。以前她也見過金竹發脾氣,但是不能相信金竹對她這樣粗暴,這麼毒狠。在五十碼外,前邊岸上有一個渡船碼頭,那裡拴著兩三隻小船,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她坐在跳板上望著那寬闊的江水,在月光之中閃亮,滔滔不停的流向大海。

  這時,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金竹是怎麼會把她真正的愛誤解了。她並不恨金竹,只是覺得使金竹受這許多痛苦,心裡實在懊悔莫及;看見金竹病得那麼重,那麼衰弱憔悴,心裡實在難過。金竹不願見她,又不肯相信她的話,她認為這倒不要緊;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能夠幫助他治好他的病。

  她走到家時,已經渾身累得精疲力盡。迢迢萬里來探望自己獨一無二的情郎,結果,是一場空。她覺得自己孤獨寂寞得受不了。要救金竹這一念在懷,使她夢寐難安。第二天,她父親出去上班之後,她把從北京帶來的藥拿出來,熬人參湯。至於鹿茸和幹蛇膽,她不知如何用法。她把那兩樣拿到藥鋪,去向藥鋪的掌櫃的打聽。鹿茸應當刨成極薄的片兒,在文火上烤。弄起來很不容易,她讓藥鋪第二天給她準備好。

  過了下午好久,她才把燉好的人參湯放在竹籃子裡,帶到醫院去。她知道把這藥帶進病房去很難。她在門口兒等候,打算遇見由醫院出來的護士。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兩個護士下了班,從門裡走出來。

  牡丹儘量微笑得討人喜歡,向人家問:「您兩位誰是管第十一號病房的?」

  高個兒的那一個說:「我是。你要幹什麼?」她姓毛,大概二十五歲,消瘦身材,高顴骨。眼睛周圍已經開始有了皺紋,那樣歲數兒就有皺紋,是不多見的。

  牡丹說:「我給他帶來了人參湯。」。

  毛小姐說:「這違背醫院的規矩。」

  「小姐,我是老遠從北京來看他的。小姐,這也許會救了他的命啊。」

  毛小姐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兒,由她怪難為情的神態和說話的聲音,心想這位探視病人的小姐一定是金姓病人的女朋友。由於同情心的緣故,就對這位女客說:「你可以送吃的東西來。但是一定要讓護士長知道才好。你為什麼不進去問問護士長?」

  牡丹跟隨毛小姐進醫院去。

  毛小姐問牡丹:「你是他太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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