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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那天晚上,若水以為這兩位女友會有好多話說,他把床讓出來給牡丹睡。

  他說:「我到外面去睡,你們倆一定要做長夜之談的。」

  白薇很感激的看著丈夫說:「你真是體貼入微。」

  兩個女友直談到晨曦初露,就完全和幾年前倆人那樣長談一樣。牡丹是真愛白薇,對別的朋友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在牡丹躺在白薇的懷裡哭泣之時,二人的友情和親密又完全恢復了。

  牡丹問白薇:「你快樂嗎?」

  「當然。」

  「我說是住得離城這麼遠,完全自己和一個男人住。」

  「我們之間的愛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的。有個我敬愛的男人愛我。我很快樂,很知足。」

  「你是不是有時候兒願意下山去,坐在茶樓酒館兒裡,看看人,也讓自己使別的人看看?從另一方面說,我在北京也有快樂。我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是我一生第一次,對誰也沒有什麼責任義務。我享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充分的自由,我也夠滿足了。我沒告訴你傅南濤的事,他是個拳術家。我不願在你丈夫面前說。不知他近來怎麼樣,他因為殺害妻子去坐監了……」牡丹就把遇到傅南濤前前後後的一切告訴了白薇。

  「我還沒告訴你由天津到上海的船上遇見的那個男人呢。他是個大學生,趕巧同船——他人好極了——他很討我高興,使我舒服,真是無微不至。他還沒訂婚,也還沒結婚,臉長得好清秀,我好喜愛他。在船上我好煩惱無聊,好多事都令人心煩。頭一天晚上他要跟我……我拒絕了。第二天晚上,我答應了他。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的心是屬￿金竹的,我的身體,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是順風,風很強,那船又滾又搖。不過又滾又搖的不是那船,那是他。那不是倆人效魚水之歡,那是野蠻狂暴的跳舞……現在你對我持什麼看法?」

  「你簡直是亂——」

  「亂交。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是亂交。我多年來一直想找一個理想的,對我夠得上是一把手的。」

  「我知道,自從和金竹破裂之後,你等於是一直追逐你自己的影子。」

  【第十八章】

  牡丹看見了杭州城郊又寬又深的錢塘江畔那個六合塔醫院,那所翹脊的三層紅磚的樓房,她的心怦怦的跳,她的腳步快起來。她得停下來喘喘氣;她在回到以前的情郎身邊時,要顯得鎮靜而快樂。順著江面有涼風吹來,她很不容易把頭髮固定成型。她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好。在過去那一年,她那麼夢繞魂牽的思念。在生活上她始終失去了平衡穩定,而金竹才是她的重心——這個,她現在完全清楚了。去年她的確告訴金竹他們倆之間是一刀兩斷了。現在她回來是要重修舊好。她要告訴金竹,她已經和堂兄一刀兩斷而再回到他的身邊。她不顧自己的體面,因為實在需要金竹。

  金竹不會餘怒未息,倘若是的話,她要設法消除他的怒氣。她曾經問過白薇,他曾談論過她自己沒有。因為在醫院有護士在旁,他們倆一定沒得細談此事。白薇曾經費心親自把牡丹的信帶給金竹,因為不能信任別人。那時人告訴她金竹不在家,因為生病,正在住院。上次白薇見到金竹就是在這個醫院裡。金竹認為牡丹絕不會再來看他,他已經把牡丹完全放棄了。但白薇見金竹病得那麼衰弱憔悴,不覺大驚。她覺得金竹已經頭腦不清楚,病得實在很重。他上次到桐廬來,聽說牡丹曾經和翰林來過,把他拋棄之後,已經到北京去,就是因為狂戀梁翰林,當時白薇看見金竹全身憤怒得顫抖不已。

  行近了白牆環繞的那個紅磚醫院,牡丹覺得心煩意亂,頭腦昏暈。醫院的門口,一叢竹子臨風搖曳,秀氣尖瘦的竹葉形成一團深綠,側影移動,藍天如屏。牡丹只知道要對金竹說一句話:「我已經回來了,永遠不再離開你。」

  她走進大廳時,醫院中慣有的碘和別的藥的氣味直撲她的鼻孔。醫院裡擠滿了門診的病人。有的坐在牆邊的長凳子上,懷中抱著嬰兒,有的正在那兒排隊。在一個櫃檯後面,穿白衣裳的護士和外國醫生正忙著弄些瓶子、剪子、繃帶。牡丹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來。

  她告訴那些人說她是一個病人金竹的朋友,從北京來的,要看金竹。

  值班的護士說沒有金竹這個人,只有一個病人叫金竹塘,是蘇州人。

  牡丹說:「他就是。」

  那個護士說:「可是你說你要看的是金竹啊。」

  那個自己以為了不起的護士,以為在洋人開的醫院做事,覺得自己新式派,自己文明,以為所有中國人不是無知就是迷信。而實際上,她連看中國經典中國文學的能力都沒有,因為她是在教會學校長大的。牡丹對於這個洋派頭兒的護士,自然很不痛快。她解釋說:「竹塘是他的號。」

  那個護士說:「你能不能寫出他的名字?」

  牡丹按捺著脾氣,寫出「金竹,字竹塘」。那個護士一看牡丹寫的字很漂亮,抬起頭來,微笑了一下兒。

  「他住在十一號病房,我帶你去。」

  那病房在二樓,靠大廳一頭兒,門向西。牡丹的心跳得厲害。那護士先敲了一下兒門,然後推開門。

  她說:「有朋友來看你。」說完匆匆走出去,顯得辦事效率很高的樣子。

  那間病房裡,孤孤單單的一個鐵床,靠牆擺著。金竹睡著了,他頭髮很長,臉好久沒刮,十分消瘦,灰白而帶慘綠。一隻手在被單子上面放著,紋絲兒不動,手指頭的關節突露出來。

  牡丹的咽喉裡一陣發緊,眼裡流出了淚。她的手輕輕撫摸了她以前那麼熟悉的那堆黑頭發。又仔細端詳情郎那光潤的前額,和低癟但還依然清秀漂亮的五官。她想他必然飽受了痛苦,因為自己薄情狠心把他拋棄,現在是痛自懊悔了。

  她低下頭用鼻子嗅金竹那光滑的前額和頭髮。她低聲說:「我回來了,我回到你身邊來了,你的牡丹回來了。」

  她聽見的只是輕輕穩定的呼吸。她又吻他的眼皮。金竹的眼睛睜開了,先是開合不定;後來,突然間,用疲倦驚恐的神氣向牡丹凝視。臉上沒流露出絲毫的感情,向牡丹狠狠的看了一眼,他緩慢而清楚的說了一句:「你來幹什麼?」

  「竹塘,是我。你病得很重嗎?」牡丹用手撫摸金竹的腮頰,金竹並不笑,也不拉牡丹的手。金竹又重複了一句:「你來幹什麼?」聲音沙啞,聲音中含有怒意。

  「竹塘,怎麼了?我聽見你病的消息,立刻離開北京趕回來。」

  「是嗎?」

  「竹塘,我是牡丹,你的牡丹。我不再回去了。我回來跟你在一起,看著你病好。」

  「是嗎?」

  金竹,憤怒和驚奇之下,一時氣悶,停止說話。他分明還是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發脾氣——猛烈、急躁,用蘇州話罵起來沒結沒完,一發脾氣,他就離開杭州,回蘇州去。他發現牡丹和她堂兄走了之後,那一陣暴怒!不管當時是如何暴怒,現在他的聲音是疲倦而軟弱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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