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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不錯,白薇當初以為他們倆是非常風流超俗的一對。現在覺得心裡很難過,就彷佛自己本身遭受到這種傷心事一樣。白薇從來就不相信梁孟嘉會能娶了牡丹——那根本辦不到——他也不會娶另外別的女人。而他們倆就一直不正式結婚,又有什麼關係?他倆以情人的關係相愛一輩子。在一個學者和她的女友之間有這種風流豔事也是美談呀!

  白薇對牡丹說:「我告訴你點兒事情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來過了一夜,還在小溪邊玩兒,若水和我曾經說起你們兩個人。我倆覺得你們像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豔事的開始,因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馬相如是辭賦家,正像孟嘉。我們這個夢想你竟給弄得落了空。」

  牡丹的臉顯得很嚴肅。她想辦法把真的感情表達出來,但一時苦於詞不達意。她說:「我還是以後再告訴你,現在暫免吧。」臉上這才松下來,笑了笑。又接著說:「他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忌妒。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叫傅南濤。孟嘉都知道,我告訴他的,他說我若找到一個理想的男人,他希望能看見我正式結了婚。倘若他的熱情像瘋狂一般,用暴力把我強姦了,我也許還會再度愛上他。我說這話你明白嗎?等我跟他說認識了傅南濤,他說他瞭解,他不願把他自己硬塞給我。他這樣斯文,也許倒使我失望。我原不應當如此,但是我想我是對他失望了。他耐性極大,極其聰明,什麼都懂,這樣兒,把我熱烈的愛火上潑上了一盆冷水,把我的愛火澆滅了。我說的話有道理沒有?」

  若水微微一笑。他把茶放在桌子上,帶有諷刺的口氣說:「我想我懂。你們女人所愛的是幾分粗野,做丈夫的越是打她,她越俯首帖耳百依百順的。」

  白薇說:「別亂說,女人也並不願做奴才。」

  牡丹說:「但是女人是這樣兒。她們偶爾也需要男人在她們的大屁股上打上兩巴掌。這樣兒,才覺得她們能惹別人發火,而別人不是不愛她們。」

  白薇說:「別把他說的當正經話,若水是開玩笑呢。在男女一對情人之間,應當有很透澈的瞭解才對。」

  若水回答說:「那是友情,不是愛情。在兩個翻雲覆雨的時候兒,什麼女人需要瞭解不瞭解,她所需要的是男人雄偉健壯的軀體。」

  白薇故作斥責狀說:「我們倆在這兒說話,你不要胡攪蠻纏好不好?」

  牡丹說:「若水說的也有點道理。不過倒不一定像他的那麼粗野就是了。」

  大家沉靜了片刻。若水這會兒乖起來,靜靜的不說一句話。白薇被惹得不高興了;因為她對男女之愛,一向是純高理想的風流的愛——是超凡的、詩意的、幾乎是天仙式的——就像她和若水之間所享受的那種愛。而牡丹心裡正想的是那個年輕英挺北方拳術家的結實堅強的身體,本想再說點兒什麼,但是在若水面前,有點兒猶豫不決。若水剛才給她解釋的話,她有點兒不懂;就是,為什麼她寧願和一個平凡的打把勢賣藝的同房,而不願意和一個滿腹經綸的翰林同房。最後,她向若水瞟了一眼,她說:「我想若水的話對。女人真正願要的,是一個英挺年輕的販夫走卒僕役之輩,而不是個詞人墨客。」

  白薇說:「你們倆簡直荒唐絕頂。牡丹,你是不是喝醉了說胡話呢?」

  牡丹說:「在愛情上誰要什麼理性智慧?你要的是火般的熱情和堅強的肌肉——頭腦那時是暫停活動了……」

  白薇說:「牡丹!」

  牡丹又說:「不管怎麼樣,我留給堂兄一封信,告訴我不愛他了,我就要回家。我說我一輩子要在他的生活裡失去蹤影。」

  白薇流露出吃驚狀,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牡丹:「你怎麼能這樣兒?難道他已經不愛你了嗎?你為什麼一定非這樣兒不可呢?」

  牡丹說:「我也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想我們到現在仍然是好朋友。最後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塊兒,他顯得很傷心。我吻了他一次,事前已經幾個月沒吻過了。他還是愛我,由於他的吻我就知道。但是他沒有抱我,沒有碰我一碰。我真願他抱我。他永遠是個文質彬彬非禮勿動的正人君子,這就不能做個熱情似火的愛人了。我把這話告訴了他。我說他是詩人、文人,是好人,我佩服敬仰,但是我不願要這種人做愛人……我很坦白。」

  「你說這種話?」

  「不要怕成那個樣子。」

  「他說什麼?」

  「他說,既然事情這樣,就這樣好了。他若是心裡有所感覺,他並不表示出來。他又能說什麼呢?他說他並不只要我佩服敬仰他,他要的是我,是我對他的愛。因為我不再愛他,也就再沒什麼話好說了。」

  白薇說:「真的呀?我記得你說過沒有他你活不了!可是,所有的人……」她話說到此停住。她頭腦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拔出鋼刀,把一幅元朝名畫削成兩片紙,又伸出粗手,把一個精緻的磁碗嘩啦一聲摔得粉碎。這時又接下去說:「你若跟他和得來,那多好!」這時她陷入半沉思又似半責備的神氣對牡丹說:「你對翰林構成的空中樓閣,現在那個幻想破滅了。你這麼說走就走,置他於不管不顧的境地,我還是覺得你不對。」

  「幹嘛,白薇!」

  這是牡丹第一次厭煩她這位閨中良友,也許是她自己那一天煩惱緊張的緣故。

  白薇一看這位最好的朋友不高興了,趕緊說:「對不起。別見怪。」

  倆人又微笑了,四隻眼睛碰到一起。牡丹勉強說:「要替人家設身處地想。」

  話說得使牡丹很煩惱。她開始對他們說北京別的事情,甚至說起新築好的京榆鐵路,還有她在火車上看見的那位身長玉立的滿洲公主,和那公主的渾身打扮。

  「當然你也看見萬里長城了。」

  「沒有,我沒看見。素馨看見了。她和孟嘉到山海關旅行去了一趟。我沒有去。」

  「你一定看了好多人收藏的名畫。」

  「一點兒也沒看見。」

  白薇難免責備她,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這樣。白薇說:「那麼你在北京幹什麼了呢?也沒去看古物展覽?」

  牡丹搖搖頭。

  那天晚上一切事都不順。像在船上丟耳環,那天早晨出發時的眼皮跳——都不是吉兆。再沒有別人對她比白薇和她更親近,但是今天晚上白薇都說她不對,而且對愛的看法也不同,這就足夠動搖她倆之間一向存在的精神上的和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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