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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母親很焦慮的樣子問她:「出了什麼事情?」牡丹還依然是母親的寵兒,因為她最惹母親憂慮,也最惹母親操心。在過去四五年之內,牡丹就始終沒讓母親松過心;而現在,她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母親的愛。母親又追問一句:「出了什麼事情了?」這時牡丹仍然是兩目無神,向前茫然而視。母親又問:「你妹妹呢?」

  牡丹說:「她還在北京,她很好,什麼事也沒出。十天前我離開京,坐船到的上海。媽,我是打定主意回家來的。」

  最後一句話說得鄭重其事,語氣也很重,表示她已下定了決心。母親對女兒的喜怒無常,是早已見慣。這時一滴眼淚從牡丹的腮頰上緩緩流下來。

  她說:「媽,您別罵我。金竹病了,我是回來看他的。我不再回去了。」

  母親兩眼因害怕而闇然無神,當時沒說別的,只回答說:「這不要叫你爸爸知道。」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疼愛牡丹,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兒,好像牡丹還是個孩子似的。然後到廚房去沏茶,牡丹這時叫腳夫把行李放好。母親用茶盤子端出茶來,跟牡丹在飯桌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談論一年來家裡的事情。

  牡丹一邊用力攥她母親擺在桌子上乾枯皺紋的手,一邊對母親說:「只有您,什麼事情都沒讓我失望。」

  母親說:「你父母年歲都慢慢大了,我是由心眼兒裡疼你,你走了之後,家裡一直冷冷清清的。」

  「現在我回來跟您一塊兒過日子,您該快樂了吧?」

  在這個冷落的家又重新出現的溫暖之中,母親的面容上算融化了那層冰霜,兩個眼睛中煥發出活力。

  那天下午,父親自外歸來,牡丹和母親已經商量好不提她由京南返的原因。父親的歡迎之中,夾雜有對女兒行動上的神出鬼沒實難預測的煩惱。牡丹對不願在北京住下去,說自己住著不愉快,但別人聽來無法滿意。父親對她的無常性,有始無終,略有責備之意。牡丹不高興,站起身來回到自己屋裡去。

  牡丹急於見白薇,好打聽金竹的病況和他現在身在何處。她買了第二天開往富春江的一張船票。船上只有十五六個人,就已經擠滿了。她一個人坐著,默默的抱著雙膝,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心裡盤算是不是會在白薇家見到金竹——這種想法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想,心就怦怦跳起來。倘若遇到他,要對他說什麼呢?她那麼凝神深思,不知不覺船已在桐廬靠了岸。

  那一路水程上,什麼事都不順當。她眼皮發跳。天上陰雲四布,她上岸時,霧氣彌漫,猶如一張白布籠罩在河邊。在她抵岸以前,一直下雨,空氣是又濕又潮又憋悶。茶館兒裡的桌子椅子上都像罩上一層細薄的汗水。狗夾著尾巴偷偷兒的溜來溜去,在茶館兒的泥地上抖掉背上的雨水珠兒。

  雖然只是下午五點鐘,但已暮色四合。要找轎夫上山抬二裡地,很難找到。轎夫說他們下山時天已經黑下來,而山上的羊腸小道又危險。這種煩惱不算,她還把兩隻耳環中的一個掉在船上。她害怕,不敢自己一個人兒去爬那荒野的山坡,因為她穿得太闊氣,陌生的轎夫抬她上山,她也不放心。但是她那霹雷火般的急性,決定自己冒一次險,因為畢竟還不至夜晚。她付了一筆她認為高得荒唐的價錢,雇了一個轎子。轎夫在雨中又粘又滑的紅色泥土小徑上踉蹌而上時,她緊閉上眼睛,把一切付諸天命。接連幾陣呼嘯而過的狂風和發出鳴叫之聲的急雨,在四周向他們猛襲。大概五十分鐘左右,天空開始清亮,但是山腳下還是濃霧滾滾。風勢加強了,在油布的轎圍子上猛撲,轎圍子啪噠啪噠的扇動,發出雜亂的聲音。牡丹覺得自己哆嗦起來,一則因為山風冷,一則因為急於聽到金竹的消息。又過了十分鐘,她看見了好友家的燈光。

  下轎的時候,她心跳得更快,若水走出門來,緊隨在後的是白薇。

  白薇喊道:「牡丹!真想不到是你!」

  「你不是叫我來嗎?」

  「是啊,可是怎麼也沒料到會這麼快。」

  「他在哪兒呢?」

  「在醫院。先進屋來。」

  兩個至友熱情的擁抱起來。一年的離別之後,再度相會,真是欣喜欲狂。

  和白薇在一起了,牡丹覺得舒服些。和她談論金竹和梁孟嘉,心情慢慢松下來。在白薇面前,她對自己的所做所為,無須乎解釋,也無須乎表示什麼歉意。因為白薇之風騷浪漫不守故常,是完全和她一樣的。

  白薇說:「他現在住在六合塔一個基督教醫院裡。我聽說,大概是腸炎。他病了大概一個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醫生還沒法決定是不是動手術。你來得這麼快,我真高興。你怎麼捨得離開翰林呢?」

  「我接到電報後,就儘早離京南下,誰也擋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

  「半個月以前,情形很壞。我想我若不告訴你,你會恨我一輩子。他還不知道你要回來,我是自動給你打的電報。我不能告訴他,免得惹他空盼著你來,因為我沒把握你准會回來呀。」

  「白薇,我真感謝你,只有你瞭解我的感情。我已經和堂兄一刀兩斷,我不再回去了。」她一邊脫下厚上衣,一邊不斷的說。僕人端進來一臉盆熱水,附帶一條毛巾。牡丹一邊洗臉,摘下首飾,放在桌子上,一邊在屋裡走來走去,兩人一直不斷的說話。牡丹說:「即使我沒接到你的信,我也要離開我堂兄的。」說著,摘下來一隻耳環。又說:「你看,一隻耳環丟在船上了。」

  白薇的眼睛睜大,向牡丹望了一下兒。她不管耳環的事,只問牡丹:「告訴我為了什麼。」

  「一會兒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情人吵架?」

  「不是。」

  「他又愛上別人?」

  「不是。」

  「那麼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不愛他了,真的不愛他了。」

  倆人現在圍著那個大理石的桌子坐,桌子上白薇擺了一壺熱茶。

  白薇說:「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來想的那麼可愛,而現在你的夢想破滅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為你和他相愛得要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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