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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後來,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兒,她和金竹之間發生了初戀——父親常常禁止她出去。可是父親越管她,她越不聽話,她照樣兒出去和情郎相會,媽疼她,她不在乎,假裝看不見,替她瞞著父親。她每年都設法見金竹兩三次——後來,他們倆都已男婚女嫁,還是那樣兒。一般人總會說她不賢德。別的小姐若在這種情形之下,就想辦法斷了,忘記了,但是她不能。你不知道她怎麼在床上哭呢——她可難受死了。有一次,見了金竹之後,她回到家裡,那麼哭哇!她在床上連哭帶叫,第二天早晨,兩眼哭腫,都睜不開了。倘若她嫁了金竹,會成個什麼妻子呢?後來,她一切不管不顧。因為她追求已失去不能再得的愛,你就叫她是個蕩婦嗎?一切都因為她真心愛一個男人而不能嫁給他才發生的。金竹娶了另外一個女人。也不是金竹的錯兒,他父母安排的。你要知道,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聰明。我記得她十三歲讀《牡丹亭》。也許有人說看那種書對她有害,因為使她情竇早開。但是她是天生如此……其實她是很體面的,人很直爽,對別人很信任,對自然之美很敏感,在別的方面,她和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她只是在以上我所說的那幾方面,比別人過甚一點兒而已。」

  「她和我告別的那封信你看過沒有?」

  「看過了。」

  「你以為如何?很坦白的告訴我。很使我茫然不解的是,她為什麼對我那麼——那麼冷酷。似乎故意想傷害我。」

  素馨的嘴唇向下彎下去。她躊躇了一會兒,很細心的措詞。她說:「似乎——那麼忘恩負義吧。我也許太主觀——她和我是大不相同的。她比我有才華,也更狂放——更——衝動,更——蠻橫。當然她沒有必要跟你這麼恩斷義絕。她無須乎說:『在君一生之中,將再無我之蹤跡。』畢竟你還是她的堂兄啊。」

  孟嘉說:「你身為小姐,也許更容易明白她。過去她和我相愛甚深,這個你知道。那麼熱那麼深的愛情,怎麼會輕易的消失呢?由這封訣別信上看,怎麼會連一丁點兒的情分也沒留下呢?」

  素馨撅著嘴。停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也是茫然不解。她一和那個練把勢的來往,我就知道她的心變了……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不管吧……日記裡有一段,我看到時嚇了一跳。」

  素馨用大拇指翻那日記,在一頁停住,用手指給孟嘉看:

  這幾天心神不安。我二人之相愛已然成為我一項負擔,也許對於他亦複如是。不知若以他為情郎,將如何度此一生。我二人曾討論此事。當然,我之愛他,以女人之愛一男人論,可謂無以更加矣。我二人無不希望能美滿婚配。倘能如願,快何如之!我曾提議我二人共赴香港,改名換姓。有何不可?愛為天下最偉大之事,孰曰不然!但我今日始知我之所望於彼者,未免過奢,使彼遭受之犧牲過大,犧牲其事業,犧牲其學者地位,不論在朝廷或他處,他皆受人敬仰。

  素馨說:「你看,」說著把一綹垂下的頭髮掠到耳朵後面,又說:「這日記是她自己的記事。雖文字的銜接並不清楚。我還是懂了這裡面的意思。做個丈夫,你可太好了;若是做個情郎,她嫌你無用,這話說得粗一點兒。若找個男人一塊兒上床睡覺,那個年輕練武的自然強得多。我並非說她有意利用你對她的愛,但是很容易看出來,誠如她所說,她不能跟你一直名不正言不順,一直關係曖昧的混下去。照她所說,你是她的一個累贅。她對你的愛一定是在那時候兒就沒有了。她一定是要和你擺脫關係,好另外找一個男人。當然,這是女人的本性……現在我很為她擔心……她可能鋌而走險……」

  停了一下兒,她又說:「我不知道她聽說你我就要結婚了,會有什麼感想。」

  「她不會忌妒你,你大可以放心。過去事情證明她十分愛我。不過如今那種愛早已煙消雲散,渺無蹤影了。」

  「我意思是,她若知道你想出使我改姓蘇之後,她會怎麼想?因為你以前沒跟她提過這個辦法。」

  孟嘉大笑道:「噢,這個呀!」笑得幾乎有點兒太過分。他覺得良心上有點懊惱,原來他為牡丹想出的這個辦法,現在卻用在素馨身上。但是他愛素馨,不忍得把實情向她說出來。他只說:「這個妙策是忽然想起來的,可稱之為神來之筆。這跟我為張中堂勞神苦思,想在公務上想出一個新奇妙策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要新奇,是巧思。大部分官場中都是因襲舊例,依樣畫葫蘆。」

  「這樣用過繼的方法,你相信會解決咱們的困難嗎……是不是一切都能順利呢?」

  「擔保一切順利,毫無問題,我讀《禮記注疏》就注意到六親——第一代堂兄弟姊妹,第二代堂兄弟姊妹,祖先的祭禮等等。姓這件事是莫名其妙的。貴州籍的一位小姐。因為和我同姓,即便是五百年以前的親屬關係,我也不能娶她,荒唐。其實,你做蘇姨丈的小姐,那你和我的血統關係還更近呢,因為你是我第一代的堂妹,但是沒有問題,因為你姓蘇。社會上所需要的,只是喜帖上要蘇姨丈是你父親的名字而已。那麼便一切合法,婚禮我請中堂大人來主持。」

  一切形式全如預期完成。他們打算結婚的意思,寫信告訴了素馨的父母和蘇姨丈,他們已經同意。這件事大出乎素馨父母的意外,更趕上大女兒突如其然的歸來,她的回來似乎更為複雜。素馨的婚禮定在明年正月,在北京舉行。

  【第十七章】

  十月初,牡丹走進了杭州的家門,一個扛行李的給她扛著一個用棕色漆漆亮的竹片編的大箱子,那個箱子看來精緻漂亮。她穿的是緞子面子的黑上衣,寬大的袖子,正是當時流行的式樣。圍繞著脖子的白花邊加大,成為一個扁形披肩的樣子,所以那件黑色的上衣自然就在胸部較低處開始。她穿著一件白地黑花的裙子,是在上海南京路買的。頭髮是蓬鬆上去,在兩個鬢角兒上有成綹兒的頭髮做得彎曲著。打扮那麼入時,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來的貴婦。

  她在那麼熟悉的那棟磚房的小黑門上敲。這次回家,事前並沒寫信,她預知會有好多話問她的。她怎麼說呢?說她和堂兄決裂了嗎?能說回來看金竹再和一個有婦之夫繼續一段無望的風流事嗎?

  她母親開的門,把兩隻眼瞇縫起來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個打扮講究的少婦是自己的女兒。自從女兒走後,做母親的似乎老了好多。

  牡丹說:「媽,我回來了。」說著就邁著兩隻腳一直走進去。到了屋裡,噗通一下子坐在一把直背木頭板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來,兩隻胳膊叭嗒垂下來。她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和突忽其然的萬里歸來,同樣使母親感到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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