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六二


  素馨把一雙手放在孟嘉手裡,用力往下按。她問:「大哥,是真的嗎?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從來沒料到我們會可以。現在,你就是想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也是趕不走的了。」

  素馨的一個手指頭把一個淚珠兒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頭垂在孟嘉的肩膀上。

  孟嘉低聲細語道:「我應當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歡我,我意思是指這個樣兒——後來等看到牡丹的日記才知道。由最初,我就應當看出來我所愛的是你。但是我有眼無珠,視而不見。現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孟嘉輕輕吻了素馨一下兒——是偷偷吻了她發角兒上彎曲的一綹頭髮,這時感覺到素馨摟著自己脖子的一隻胳膊的壓力。他轉過臉去,含情脈脈的望著素馨的眼睛,而素馨這時仔細端詳堂兄的臉,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對孟嘉的前額、兩頰、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歡,都覺得可愛。

  孟嘉問:「你不吻我嗎?」

  素馨猶豫了一下兒,她說:「我怕羞。」但是後來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關於牡丹,則是渺無消息,而且誰也沒盼著她寄信來,因為知道她是不愛寫信的。在她和費庭炎結婚住在一起的時候兒,有時半年之內,她母親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寫不寫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十月的天空飄著片片白羊毛似的雲彩,北風從蒙古平原上把寒意吹到北京城。西山的白楊的葉子在風中蕭蕭瑟瑟,猶如瘦弱的群鬼戰戰兢兢。雁群成一個字,列陣長空,隨風南去。野鴨在夏日飽食已肥,在北京城外北方的土城一帶的沮洳濕地,蘆葦叢中,和外城的西南陶然亭一帶,千百成群。什剎海這時已呈現一片蕭索淒涼;賣酸梅湯、果子幹兒等冷飲的小販早已絕跡,池塘中長莖枯黃,捲曲憔悴,瘢痕點點的荷葉,似在顯示一年一度的滔滔長夏的榮盛已過。在孟嘉的花園裡,則空氣清爽,秋意宜人。

  樹籬上,小眼的翠菊從地上又出土窺人,多年生的菊花即將開花。素馨從隆福寺廟會買回來的菊花,排列得那麼美觀,令人一看,便知道是出之于女人之手。那些菊花都是圍繞著樹籬種的,中間有固定的距離,每棵花都有劈開的竹片支著。鄰居一棵巨大的玉蘭樹,送來陣陣清風。有時成堆燒樹葉子的壞味道,飄來這隱僻的角落,雖然有幾分辛辣,卻也嗅著舒服。這個花園子已經變了樣子。原來的泥土小徑上,已經鋪上了小石子。原來是腐草爛枝的地方,現在是苔痕深淺濃淡的小景。另外窗外種了一棵臘梅,以待深冬之時,雪中吐豔。孟嘉從書房中隔著紅木家具凝視窗外的枝幹時,在想像中幾乎已經嗅到在寒冷的空氣中黃色小花偷偷兒飄蕩的幽香了。

  花園中這種改變,孟嘉非常喜悅。他那屋裡也有兩棵菊花,栽在上有白釉的陶盆裡。這時,在宮廷裡,千萬盆的菊花已然各處分發數組了。

  孟嘉康復所需要的時間,比預期的長;心跳脈快並不能像感冒消失的那麼快,大夫早就說過。

  大夫說:「不管你煩惱的是什麼事,必須置諸腦後。你的病就是神不守舍,所以六神無主。我若不開那付猛藥,這個病也許拖延幾年呢。現在,幸虧好了。」他又轉身,以讚美佩服的口氣向那位堂妹說:「小姐把這棟房子和花園子這麼一改變,真是太好了。若打算讓翰林老爺早日康復,最好是使他覺得快樂、滿足、心裡輕鬆。當然要有一段時間,不過再過兩三個月,也就完全好了。」

  「使他覺得快樂?」素馨想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麼羞愧起來。

  大夫又接著說:「這就叫做心病還須心藥治。快樂的人恢復得快,尤其是這種情形。」說完這話,他又以富有深意的眼睛望了一下兒,意思是要叫素馨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素馨小姐芳心裡覺得動了一下兒,但是她卻問了一句:「做事怎麼樣?」

  「少做一點也好。不然心不在焉,則神不守舍。心裡最好有一個固定的方向,一旦心魂為主宰,則神智清明。」

  素馨很瞭解這種「以毒攻毒」、「心病還須心藥治」的同樣療法。舊的一條道路阻塞之勢,勢必再開一條新路。

  在金黃色的秋日下午,堂兄妹二人常常在東邊花園裡坐著。在花園裡不愁沒有可看的東西,可做的事。有時素馨把落葉掃起來,點火焚之。孟嘉身體還軟弱,常常側倚在柳條編的椅子裡,在和煦的十月陽光中曬太陽。看著素馨柔軟的身段兒在園中走動,掃集樹葉,用棍子捅火,心情愉快,專心做事,那麼健康自然。處女的清新,燦爛煥發,觀之可喜。伊人芳心之內,對堂兄情有所鐘,深藏不露,竟會如此之成功!孟嘉也許一輩子不會窺透呢。

  黃昏將至,晚寒襲人,孟嘉移至屋內,躺在床上,叫素馨坐在身旁。素馨會時時摸一摸孟嘉的脈。素馨的纖纖玉指,溫柔的摸觸,還有手腕上的玉鐲隨著腕子起落而晃動,孟嘉不由心為之動。素馨雙唇綻出靜靜的微笑,總是說:「好極了,你的脈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孟嘉這時用自己的手蓋住素馨的手,他說:「我的脈永遠不會跳得正常,因為每次你的手一碰到我的手,我的心就會怦怦的快跳起來。」

  素馨很溫柔的責備堂兄說:「別亂說。」

  「可是一點兒也不錯。你是我最好的大夫。」

  在那一剎那之間,孟嘉是多麼需要素馨呀!他把她拉倒在身上,給她一個多情的熱吻。素馨覺得會有危險了,說聲「不要」。站起來給他倒一杯龍井茶。

  大概過了半個月,他們才接到蘇姨丈的回信和素馨父母的信。孟嘉和素馨去信時,並不願把話說得太露骨。並沒說明理由,只是請求把素馨正式過繼給蘇姨丈做女兒,使她成為「蘇小姐」,不再叫梁小姐。梁翰林給他姨媽寫信時,那真是稀有難得的一天,他既然寫信,家中收信人就料到必然事後另有深意。素馨倒是經常和姨媽通信。她用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封信,再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回信得十一月底才能收到。

  經常是在晚飯前,他們從花園兒回來之後,孟嘉總是要慢慢飲上一杯五加皮,這是大夫說喝了補心的,素馨則另喝一杯茶。朱媽這時在廚房裡忙著。孟嘉躺在臥榻上,總是把素馨拉到身旁;孟嘉握著素馨的手,這時談天說地——真是無所不談,只是不提牡丹。這是倆人故意存心避開的。有時候兒,孟嘉貼近素馨的胸,把頭深鑽進去,叫素馨用力把他抱緊。

  素馨這時想起大夫說的話,就問孟嘉:「這就能使你覺得快樂嗎?」

  這時孟嘉把頭低著,並不回答,只是把頭鑽得更深。素馨就用手撫摸孟嘉的頭髮,在懷裡抱著他,很溫柔的撫摸他,就猶如撫摸小孩子一樣。素馨這時說:「你若這樣兒覺得快樂,那就輕鬆下來,要睡就睡。」素馨的心思飄到遙遠的地方,想到父母,想到姐姐,想到杭州的舊相識。

  「不知什麼時候兒蘇姨丈才回咱們的信?」

  「總會回信的。」

  「我知道我父母若猜想到的話,會很樂意,他們一定會猜出來咱們的心事。」

  孟嘉回答說:「當然。」於是抬起頭來往上仔細看素馨,臉上有無限的柔情。「他們答應之後,我再寫信求婚,那你就成為我親愛的小妻子了。」

  這時,素馨心裡萬分快樂,低下頭問孟嘉:「這是真的嗎?這能是真的?」孟嘉把素馨的頭拉低下來靠近自己,素馨就低下頭,倆人的雙唇在狂喜之下接連起來。素馨故意把身體滑低下去,一邊撫摸孟嘉的雙頰,一邊用自己的身體去溫暖孟嘉,這時向孟嘉說:「我願你身體趕快好起來——為了我,不是為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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