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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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暗想:「這個蕩婦離我而去了。我一切都完了。」 素馨看得出他的忐忑不安,內心實在可憐他,但是卻半句話也沒說。第三天的晚飯之後,孟嘉對素馨說:「我要出去。」 「有事啊?」 「不是,只是去看個朋友。」 他要證實女人愛情確屬空虛,他做了個粗野的決定,到前門外八大胡同去尋花問柳,去向女人的懷抱中尋取慰藉,同時把胸中的仇恨向女人發洩。把愛情降到最低的獸欲等級;而使之與感情截然分離,這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但是他究竟無法辦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再度前去,因為,出乎他意外,他仍然發現有人性的感應。那與他共度春宵的妓女依然是人,有情的溫暖,也能有強烈的愛,不過其中有些確是庸俗愚蠢,居然還請他再去相訪。他雖然是儘量想把那種活動當做純生理的事,但是,愛,甚至用金錢買得的愛,對他而言,仍然不是純生理上的事。他仍然不能把第一次在運糧河船上遇見牡丹時的印象忘記——那麼真誠坦白,對自然之美那麼敏感,那麼愛好,對生活那麼熱愛喜悅,那種獨特稀有的情趣,大不同於他以前所見的一切女人。 他不再去八大胡同了。不論忙或閑,他頭腦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牡丹。他儘量出去會見朋友,想在公事上發生興趣,但終歸無用。一整天的每分鐘,牡丹都跟他在一起。他極力要想牡丹的壞處——想她冷酷、殘忍——但也是無用。他勞神苦思,想找出理由把她忘記,但是心裡卻不肯忘。在生理上說,他覺得他的心是在滴滴的流血,這段情愛的生活就像陣陣作痛,不斷的感覺到。於是他又想法子自己說服自己,說牡丹真愛過他。而牡丹已經不再愛他了。每一種說法都是真誠可信,但是每一種說法又不是真誠可信。他覺得在人的感情深處,自己並不真正瞭解自己的思想——大概非等到有一種危機來臨時才能真正瞭解。 不錯,牡丹喜愛亂追求青年的男人。那表明什麼?情欲和真愛是兩種不相同的東西……在心情如此懸疑不決之時,他硬是不能把牡丹從他的頭腦中排除,無法擺脫她的影子。他漸漸發展出一種本領,那就是在處理一件重要公事之時,同時還能心裡想念牡丹,公事不會弄錯。在晚上,素馨回屋去之後,他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牡丹已經分明是去了。 那天長地久悔恨的歌聲卻仍回到他的耳邊來:「你把我高舉到九天之上,你又把我拋棄到九淵之下。」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去抱,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他暗中呼喚她的名字,知道不會有人回答。在他的心靈裡,他感到可怕的寂寞淒涼。這種感覺在她走後第一夜出現,隨後卻每夜出現。休想一夜免除這種煎熬。他知道自己一生是命定要不斷受這樣折磨了;而心靈上的寂寞也永無消除之日了。他知道給牡丹寫信也是白費。那能有什麼好處? 他原想等心情平靜再看牡丹的日記,但是現在他知道此生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那原是素馨出於女人的好奇心而催他去看的。素馨看見那一包根本沒打開,只是扔在書桌後面的書架子上,還是用白繩撚兒捆著。 素馨問他。「你是怕看吧?」 孟嘉辯白說:「不是,我只是想把事情放涼一點兒再說。我不願自尋煩惱。我還沒冷靜下來。」 「那您為什麼不讓我打開看看呢?我是她妹妹,我好想看。我看的時候兒會比您冷靜,因為我對她瞭解還深。」 「那麼你就替我看吧。」 素馨向堂兄正目而視,她說:「她是打算要您看的。我還是願意您自己看。你還是要拿出勇氣看一看,也許看了之後,您會覺得好受一點兒。」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一件神秘的事不解開,您就永遠擺脫不了這件神秘的事情的迷惑。我相信我姐姐並不壞。她只是生來就和我不一樣罷了。」 素馨從書架子上把那包東西拿下來,放在堂兄面前,她說:「這麼著,我走開,留您一個人兒在這兒看。若是您有不明白的,關於我們家或是我姐姐本身的事,您可以問我。」 像素馨這麼一個年輕小姐,能這樣辦事,孟嘉覺得實在異乎尋常,所以在她從書房的門外消失了蹤影之後,孟嘉不得不佩服她無上的機智與聰明。 日記裡所記各項,大部分沒記日期,但是憑所記的事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日期來。有若干條是記當初相遇的情形,但全部似乎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年寫的。那些條都是把她內心的矛盾紛亂記下來的。有的占了兩三頁;但似乎有幾個月沒動這本日記了。其中把「情人」和「他」字用來指金竹或傅南濤或孟嘉自己,次數大概相近。因此,有時一句話完全無用,比如:「噢,他真了不起!」或是「我相信此一生,除他之外,將不會另愛別人。」她究竟是說誰呢?看那本日記,就猶如在一個有四五個月亮的行星上一樣,所以孟嘉不知道,大概牡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月亮的銀色光輝從窗外向她送上一吻。有的話說得太露骨、太坦白,簡直使人吃驚害怕;有的表示她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分析得入木三分。 「我漸漸長大,關於成年人之秘密,所知漸多,乃決定將人生每一刻,必要充分享受,必至饜足而後已。我承認,我乃一叛徒。我一向犯上任性,反復無常,自兒童時既已如此。我不願做之事,無人能勉強我做…… 我之所求無他,即全部之自由。是我父之過於嚴厲,權威過大有以致之耶…… 星光窺人,輾轉不能成眠。我見星光,猶如他眸子閃灼,向我凝視,似乎越來越近…… 我不知今年春季為何如此慵倦。春風入戶,觸我肌膚,如情郎之撫摸。」 有關於她和孟嘉的事,所述特別清晰,有時十分驚人,但有時亦甚為矛盾,足以表明心靈深處之痛苦衝突。其中一段可為例證: 「今日與孟嘉赴天橋一遊。我想他之前去,皆系為我之故。他實令人失望。誠然,我低級下流,是恰如他所說,但我自喜如此。在天橋所見皆賤民大眾,變戲法者,耍狗熊者,流鼻涕之兒童各處亂跑,處處塵土飛揚,喧嘩吵鬧。有為父者,上身半裸,立於一十二三歲之幼女腹上,幼女之腿向後彎曲,其身體彎折如弓,臉與頸項,緊張伸出,狀似甚為痛苦,其母則環繞四周,向觀眾收取銅錢。我幾乎落淚,而他則泰然自若。是因他年歲老大之故耶?所見如此,我甚受感動。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愛。我亦愛群眾中之悲劇與群眾充沛之活力。不知他看見與否?然後我二人至一露天茶座。 我開始與一年輕之茶房交談。我想此茶房必疑我為他之情婦,因當時我詢問最出名花鼓歌之歌唱者,並與該茶房交談甚久,所打聽之事甚多。青年婦女向男人問話,男人皆極友善。一盲目唱歌者經過時,以沙啞聲隨琵琶歌唱,群眾漸漸圍繞觀看,此時我隨該年輕茶房前去觀看。歌唱者立於地上,一腿折斷,以木腿撐之。他向眾人曰:「諸位弟兄,叔叔伯伯,嬸母伯母,請聽在下給您唱一段兒小曲兒。」他身體高大,像關外大漢,留有兩撇鬍子,臉盤亮如紅銅,看來堅強有力。雖然大睜雙目,盲不能視,其狀頗為英武。他鼓起歌喉,腹部脹落可見。他之面貌、聲音、盲目,望之頗覺淒慘而動人。但他卻平靜自然!據說,人既盲目,便善於歌唱演奏。不無道理。但此人雙目失明,何以致之?或為色情兇險所害?我當時聽之神往,恐有二十分鐘,竟將孟嘉完全忘記。我又返回茶館,與年輕茶房閒談。孟嘉恐心懷嫉妒,亦未可知。但他竟毫不介意。他竟而如此了不起!——我指大哥,非關外盲目歌唱大漢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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