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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接待洋人是在客廳裡,客人來了一小會兒,姐妹倆便出現了,穿的是在家穿的最講究的黑綢子衣裳,都沒有戴首飾。兩個洋客人之中有一個在中國住了十二年,在大使館裡他是知名的中國通。在他的本國同胞之前,他並不反對露一露他的中國話,他和兩位小姐談得很起勁。他的中國話帶點兒英文味兒,但是說得滿流利。喝茶之後,主人把他倆帶到書房去。那位中國通對孟嘉這位中國讀書人和他收藏的木版書,十分敬慕。主人給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筆、古硯,還有已經毀于火的明朝《永樂大典》中的殘餘的一大本書。那一巨冊,真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十八英吋高,九英吋半寬,在上等厚宣紙上用工楷手寫的,書皮的錦緞呈金黃之色,墨發寶石之光。素馨圓圓的臉盤兒,雅靜的態度,使客人一見難忘。查夢梨,因為不能和她交談,和她斯文的坐著,以端莊的目光望著,傾耳諦聽一言不發之際,再三的用眼睛往那邊兒掃過去。素馨年正雙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鮮嬌豔。那位通中文的則與大小姐說話,牡丹的雙目流盼,坦白率直,熱情而自然。查夢梨提出請她姐妹倆去乘坐京榆鐵路往山海關的試車之行。

  牡丹謝絕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到山海關去了,有名的萬里長城就在山海關直到中國的勃海之濱。他們從附近的山裡走到海邊的沙灘,享受了兩天的快意之遊。英國人不嫌天冷,曾經在海邊入水游泳,素馨看見,既不顯得忸怩羞愧,又沒流露出驚奇不安。那個英國人不住讚美她的雅靜大方。那次旅行真是一次賞心悅目的旅行。她立在雄偉的山海關前,聽孟嘉敘述這座古老關口在歷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樓上的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關」,赫然在目。

  過了四天,他們返回北京,發現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倆的歸來。

  * * *

  在九月八日,他們離家兩天之後,牡丹接到白薇的一個電報,只有六個字:

  他病了,你速來

  白薇

  此外再無一字。這幾個簡要的字,像沉重的鉛鐵一樣,沉入了她的肺腑。電報裡說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在她心裡認為是毫無可疑的。按理說,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是那就無須乎故意含糊其詞用「他」字。顯然白薇認為情勢嚴重,才打電報,因為電報當年還是一種新奇的通訊辦法,一般人還不常用。白薇從牡丹的信裡知道牡丹還是愛金竹,依然舊情未忘,若不讓她知道,將來牡丹是不會原諒她的。

  牡丹是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麼?一定是。到底病得多麼重?是什麼病?是白薇自己打的電報呢?還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一定此時很想見她,不然白薇不會打電報。隨後,牡丹想起與金竹分手時,金竹隨便說的一句話:「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會吧?只有在小說裡才那樣兒寫。這種猜想推測,在牡丹心裡轉來轉去,後來她竟覺得有點兒頭暈眼花。

  人心裡沒有別的想法時,決定一件事並不困難。牡丹立刻寫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信裡告訴白薇說,一有機會,立即南返。信裡附有給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金竹:

  不論你身在何處,是病是好,我即將返回你身邊。務請寬心,我不久即至,此後再不與你分離。我今終日昏昏,似睡似醒。過去我愚蠢無知,一切皆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今先匆草數行,一俟得便,當即南歸。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為我之故,務請善自珍重,早日痊癒。我如能助君早日康復,我無事不可為,無物不可捨棄。第二,我即南返相見,離去北京,決不再來。你所在之處,即我所在之處。我若深知你愛我之深,一如我之愛你,則長居蓬門蓽戶,也甘之如飴,即是人間最快樂之人。但求為君之友,為君之妻,為君之情婦,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計較。

  第三,我愛君之誠之深之切,幸勿見疑。

  牡丹

  牡丹等著妹妹素馨回來,那幾天就像在夢寐之間度過去。她只想告訴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並且要求孟嘉幫助她。

  孟嘉和素馨回來,發現牡丹平日精神煥發的臉色呆滯沉重,毫無笑容。她把白薇來的六個字電報給素馨看。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開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

  孟嘉問她:「這都是為了什麼?」料到是發生了重要事情。

  牡丹知道,一說出口就要傷感情。

  牡丹說:「我不能對你說謊話。我近來一直神不守舍。他病了。我非回去不可,坐開往上海的第一隻船。你幫幫我好不好?」

  堂妹這個女人的芳心誰屬,孟嘉是不問可知。忽然心中似有恨意。為什麼她當初對自己那麼一往情深?為什麼她要隨自己到北京來?她所有的甜言蜜語難道都是謊言嗎?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說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孟嘉只是簡單說了一句:「這個咱們以後再說吧。」說完回到自己屋裡去。

  素馨這時把旅途之中可驚可喜之事,告訴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訴妹妹的話都忘光了。她知道當然都是為了金竹。金竹生病這件事將來會對姐姐和孟嘉有什麼影響呢?當然也會影響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顧一切的火暴脾氣;她一向任性而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顧;她也深為瞭解孟嘉,倘若姐姐執意要走,孟嘉也會答應。她感覺到簡直什麼事都會發生,比如姐姐會與孟嘉一刀兩斷,以後她再無法回來。至少,這是必然的。她覺得生氣,憤怒,因為對孟嘉的真情摯愛這麼負心,孟嘉的感覺也一定和自己一樣生氣憤怒。在她打開箱子分放自己的東西和孟嘉的東西時,就一直感覺到大的災難即將來臨,她認為她這位魯莽妄為的姐姐這個做法是太不應該。她預備水給孟嘉洗澡時,聽說這位一家之主就要出去。

  牡丹說:「他要出去嗎?」也感到很迷惑。

  素馨說:「他很心煩。姐姐,你真是胡鬧。」

  牡丹說:「我頭腦清楚得很。我心裡怎麼想,我自己明白。」

  「那麼你要怎麼辦?」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這還不夠嗎?」

  「但是你對大哥,這算怎麼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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