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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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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說:「沒有哇。我幹什麼走?」她覺得那個女人問的話有點兒怪。牡丹臉上流露出一點兒苦笑,張開嘴,又閉上嘴,那個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那個女人說:「過來。」在她耳朵旁低聲說了幾句話。 牡丹聽了,張口結舌,喘不上氣來,嚇得把手捂在自己嘴上。她的感覺既是震驚,又是悔恨,事情發生的原因,在她的頭腦裡漸漸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釀成了大禍。傅南濤因為殺妻被捕了——是他的岳父家告的狀。那一天,在旅館那間黑暗的屋裡,出事情的經過,根本沒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濤以一個拳術家那樣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進屋去,一定把她的頭猛撞在什麼硬東西上,也許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鐵床柱子上。現在他因殺人罪在獄中候審。 那個女會計已經把消息告訴了她,已經再無話可說,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濤中間的關係。從她的眼角兒裡,她瞥見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著驚異的眼睛。牡丹一言未發,又站了起來,把椅子往後一推,邁著平日懶洋洋的腳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當然對傅南濤是愛莫能助,而且還要躲開那個是非窩才好。 在隨後那幾天,她鐵硬了心腸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濤曾經告訴她,在他們倆認識之前,他們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還沒和傅南濤真個同床共枕,雖然已經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縱然可以做千萬這種想法,還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覺。她有時半夜醒來,頗覺心旌搖動,方寸難安,好像是她親身鬧得傅家家敗人亡。等頭腦清醒了,她才能鎮定下來,確認自己是清白無辜。 * * * 孟嘉這幾天忙著籌備慶祝京榆鐵路的竣工。因為他感覺到牡丹的疏遠冷淡而又不免於設法掩飾,他就覺得彷佛走在一塊緩緩下沉的地上,又彷佛走在一塊冰上,這塊冰雖然還是能經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見的裂紋和縫隙。孟嘉看見牡丹回家時,他的眼睛還閃動著喜悅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應則是勉強造做。她臉上卻是隱匿著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誼的同情,是沉滯的死水,缺乏泉水輕靈愉快的水泡兒。 在牡丹自己最疏於防範的剎那,孟嘉得以進一步瞭解她,對於這位美得傾城傾國的堂妹,他那份強烈的愛,卻在增強,而非減弱。他的愛也在外面表現出來,以前對她婀娜多姿肉體的強烈的驚喜,而今變成了愛護與關懷。孟嘉覺得牡丹還是和以前同樣可愛,只是她卻開始引起他的操心與焦慮。他能看得出,在感覺和想像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騰雲駕霧一般,在尋求如意的少年郎君。這讓孟嘉想起來,不過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樣強烈的熱情戀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來,她又以同樣喪魂失魄般的熱情戀慕另一個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猶如看著夢遊人走向萬丈峭壁懸崖的邊緣一樣。他所能做的,倘若這個夢遊人還需要他一點兒幫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沒把這件事隱瞞他,總算萬幸。 素馨可不瞭解這些個。她對姐姐的堅定不移的忠實,卻使她把對牡丹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對孟嘉隱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時流露出的只言詞組,吃飯時她臉上故意掩飾的神氣表情,和孟嘉在一處時壓制下去的呵欠,她那麼時常的獨自出去,她對妹妹說的那些知心話,那些話有的使一個普通的小姐聽到會臉紅發燒的。那些話,都是閒談的好材料,卻在素馨和孟嘉之間,一個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為素馨要保護自己的姐姐,因為畢竟是因為姐姐的關係,自己才能住北京,並且她自己還十分願意再繼續住下去;另一半因為那些話是一個未婚的小姐不宜於向男人說的。而孟嘉呢,他心裡認為和牡丹感情之深,關係之親密,不適於和別人談論她,即便是她的親妹妹素馨,也是一樣;另一方面,他認為一個高尚的男人,是不應當那麼下流去偵察自己心愛的女人的。所以在這一家這麼個重要的變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蓋住了。 又好像默默無言中看一齣戲,不到劇終幕落,觀眾是不許表示感情,不許互相比較意見的。 孟嘉對這位堂妹的瞭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愛苗滋長,正如朝陽的初旭點染在剛剛綻開的玫瑰的花瓣兒上。他認為牡丹在她現在的二十二歲,已經到了女性充分覺醒的時候兒,而很多女人在三十歲時居然還沒有到。但是她的愛卻顯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樣子,只是表示青春純粹的強烈而已;對於經驗豐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種極致的精美,她還不真正懂。她現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間之藝術。譬如飲酒,只知舉杯一飲而盡,殊不知尚有細飲慢品之境界。孟嘉覺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時,他幾次提起,去看皇宮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聞;直到後來,孟嘉幾次催促,她才答應去,後來,好像如夢方醒,說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說,她還是寧願到那平民娛樂場所天橋兒去遊逛。不過,這是年輕人因為過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為牡丹在孟嘉眼裡是那麼可愛,不管牡丹的行為如何,孟嘉總是從牡丹的觀點去衡量;深以為她的行動是不無原因,未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約十點鐘光景,牡丹輕輕走進裡院兒。她正要穿過六角形的門進入自個院子時,看見書房燈光還未熄滅。像往常一樣,她走進去要與孟嘉閒談片刻。毫無疑問,她對堂兄還有一種友愛在。倆人的目光在默默中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說:「今天玩得痛快吧?」 「很痛快。」 牡丹過去坐在床邊兒,她說:「你幹什麼用功?輕鬆一點兒不好嗎?」 「噢,我一個人兒的時候兒,總要找事情做,好占住身子,消磨時間。」 牡丹把堂兄撇下孤獨一個人兒,有些覺得良心負疚,於是說:「很對不起。」 隨後沉靜了一會兒,顯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個要吻牡丹的姿勢,牡丹搖了搖頭,站起來,把外衣脫下,像往常的習慣一樣,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兒,然後流露著懷念之情說:「你現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不想了。你不怪我吧?」 孟嘉說:「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這話,當然是使人無法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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