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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後來閒談時,素馨顯得是強為歡笑。大家說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瑣事。但是有好多空著無話說的時候兒,那樣的沉默,令人覺得發呆發木,覺得有點兒古怪。在書房喝茶時,才恢復了幾分高興的氣氛。

  孟嘉打開了奕王爺的來信。信上沒說什麼重要的話,只是事情還沒到總督大人那兒。一旦公文遞到,他一定關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擔心。孟嘉然後又看官邸公報,是一份四頁的印刷品。上面說高郵鹽務司的鹽務使和揚州兩個商人已經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撫大人聞聽犯人厚顏無恥,已經飭令道台詳細申報。其實孟嘉這些已經知道,這個公報大概是來自總督衙門的。由公報上看,要點是都察院正在認真辦這件案子,私下解決是行不通的。因為和這件案子直接有關,孟嘉說要去拜訪劉禦史,多瞭解一下兒案情。

  牡丹問:「你敢說我不會牽連進去嗎?」

  「我敢說。把這件事交給我。即使需要從你嘴裡打聽,你只要老實說亡夫從來不跟你談論這些事——當然你不知道。」

  傅南濤一直沒有蹤影。他一直沒在酒館兒裡再露面兒。牡丹到天橋去過幾次,什麼地方兒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壯起膽子去向那幾個打把勢賣藝的打聽,他們裝做一無所知。牡丹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遇見了什麼事。難道他妻子會凶到把他關起來?或是硬禁止他出門兒?

  牡丹又到上次與南濤相會的旅館,好像罪人又回到犯罪的現場一樣。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兒希望,一半兒想像傅南濤會出現,並且走進旅館門道的陰影中。倘若他同另一個小姐出現,她就走進對面的水果店去躲避。她的眼睛,死盯著旅館前面兩個柱子中間現出的那長方的朦朧的門道,正上面掛的是一個玻璃招牌,上面寫著三個俗字「連升棧」。做生意的旅館的宇號,不能離開兩個意思:一個是財源茂盛,一個是步步高升。

  牡丹又回想到臂挽著臂和南濤在哈德門大街散步,當時她和南濤富有彈性的青春步態相配合。這樣甜蜜的出神回味,使她的頭腦靜止了好幾分鐘。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這個問題,還時常在她心頭出現。不久,她想到還有個平民娛樂場在什剎海,在紫禁城後面,北海後門北邊。一半由於無聊,一半由於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剎海去。

  什剎海是一帶稻田,中門是一道長堤垂柳,兩邊是兩個大池塘。由地名表示當年曾經沿岸有十個古剎,而今只有一個小小的寺院,土紅的顏色,有兩個白圓圈兒是窗子。池塘的水和北海的水相連接,在大街的下面有一道水閘隔開。若說當地空氣中的香味是宮禁中嬪妃的脂粉飄香,自然純出乎想像;若說陣陣涼風,飄來荷花的清香,則確實可信。這裡楊柳低垂,堤岸之上時有青年男女,在此打發炎夏的半日時光。廣闊的濃蔭,粼粼的碧水,使這一帶成為消夏的勝地。賣酸梅湯等冷飲的小販,手中的兩個黃銅碟子敲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在這個季節,天橋因為一片空敞,曬得火熱,所以有些雜耍玩藝兒都臨時搬到這兒來。到晚上,這兒有蠟燭、紗燈。大煤油玻璃燈,一圈圈的黑煙子往上冒,四下照得通明,兩面池塘中的水也反映出影子。來遊的人不必回家吃飯,這兒攤販雲集,賣面、賣餛飩、賣餃子,種種冷切食品,另外各種奇特的小吃兒,不計其數,由下午一直賣到半夜。

  但是傅南濤卻不見蹤影。

  素馨已經看出來她姐姐的生活有了改變。在過去那個月,牡丹大概在上午十一點鐘出去,常常回家吃午飯,只是往往回來得晚一點兒。在五點鐘又出去。去以前要費半點鐘修眉毛、照鏡子、攏頭髮。她出去時,慌慌張張,回來時,也慌慌張張。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脫下搭在椅背上,覺得總得拿半點鐘左右的時間在孟嘉身上,但是,當然,她是心不在焉的。孟嘉看出來她眼睛裡缺乏熱情,但是從不說什麼。

  一夜,素馨對牡丹說:「你對大哥怎麼個樣子,你自己知道麼?」

  牡丹只是撅著嘴,不說什麼。

  人人知道愛人的熱情何時算冷淡。愛情的冷淡表現在眼睛上,表現在說笑的腔調兒上,表現在缺乏熱情上,表現在那份疏遠的態度上。現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上再不見那自然流露的晶亮的光輝。一天,孟嘉坐在飯桌那兒等牡丹回來,他問素馨:「你姐姐到哪兒去了?」

  「出去到什麼地方兒,我也沒法兒知道。」

  「以前她在老家也是這樣嗎?」

  「有時候兒也是。」

  素馨沉默下來,暗示她不願多談此事。只是以焦慮的神氣凝視孟嘉漠然無動於衷的臉。他既不顯得吃驚,也不顯得煩惱。素馨心裡想:「這是她的私事。她若願意,她就直截了當告訴孟嘉。」但是她卻無法猜測孟嘉的心思。

  素馨這位做妹妹的什麼都看在眼裡了。她姐姐對堂兄旋風式的風流韻事,並不使她吃驚,她近來鬧情緒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觀看,鎮靜衡量,但卻默默無語。一次張之洞夫人為素馨提一門親事,她委婉辭謝。她也知道不能嫁給堂兄。這些事情她是深埋在心底,也決定了她生活上一個堅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個船上的舵之能夠使航行平穩無事。孟嘉對她,實在是無疵可指。孟嘉實際上有些話對她說,而不對牡丹說。甚至於在討論納蘭容若的詞詩,他們瞭解的程度上絕沒有摻入個人的感情。素馨認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鬢角上的灰白頭髮,並且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來,她的芳心也有幾分發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這個學者之身,因為他學問淵博,思想深刻,風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個欽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當再理想不過,在早餐的飯桌兒上,她都能從孟嘉言談之中獲取學問,牡丹早晨起床稍遲,他們堂兄妹倆總有時間交談的。這麼不可多得的女弟子,卻正好是他的堂妹。

  * * *

  一天,牡丹又到東四牌樓的酒館兒去了。那賬房兒的一位太太看見她,離開桌子走過來,對她說:「姑娘,您好多日子沒來了。

  「我們以為您不在北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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